标签:
我记录城市印象视觉/图片人民公摄十年奶奶个人影展向左倾斜15度生日派对摄影孔乙己 |
分类: 第三只眼 |
转载请注明出处
奶乙己(一)
玩摄影的格局,是和别样玩法不同的。都是手里端一个相机,相机里装了些电池、胶卷,可以随时拍摄。摄影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几百块钱,买个海鸥相机——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个小DC都要涨到上千块了——随便揣在兜里,到处拍了看着玩。倘若肯多花点钱,便能SONY的H1,或者CANON的PRO 1,提高点画面质量。如果出到几千块,那便能买个数码单反了,但这些玩的人,多是打工族,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发烧的,才能买个CANON的大兔子,或者上个飞思的后背,没事慢慢按快门。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人民公摄里当摄影助理。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要拍时尚大片的,就在外面做点事八。外面那些拍婚纱的,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看着原片挑选,看拍满一百张没,又亲自看着你做后期,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磨皮、修片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给来借棚、借模特给人拍私访写真的色友了。
我从此便整天站在影棚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虚单调,有虚无聊。
视觉总监是一副凶面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十年奶奶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十年奶奶是穷鬼里用莱卡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小,赤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虚伤痕;一撇乱蓬蓬的八字胡。虽然是穷鬼,但是总还背个乐摄宝的包,只是底下都快被磨穿了,似乎好久都没换新的了。他给人拍照,总是说“你还可以再性感一点”,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十年”的拼音老被人打错,别人便顺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了他十年奶奶。十年奶奶一到店,所有拍照的人便都砍着他笑。有的叫道:“十年奶奶,你的乐摄宝又破了一个洞了!”他不回答,对棚里说:“找俩模特,没大穿衣服的那种。”排出100个一块的硬币,说要租一个小时。他们又故意高声叫嚷道:“你一定又偷拍人家洗澡了!”十年奶奶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么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拍芙蓉姐姐洗澡,吊着打!”十年奶奶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想给芙蓉姐姐拍套私房写真而已……拍私房写真……色友喜欢干的事,能算偷拍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她的身材真的很S”,“什么她真的很有肉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十年奶奶原来也在影楼干过助理,但终于没有当上摄影师,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手是有一部好机器,便替人家跟拍婚礼,换一口饭赤。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卷着结婚人家剩下的酒菜,一起失踪。如是几次,叫他跟拍婚礼的人也没有了。十年奶奶没的东西拍,便免不得干些偷拍杨二车娜姆的事。但是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从不对模特动手动脚;虽然间或借着教模特摆造型揩点小油,但是却决没有进一步过分的举动。即便有时候模特高声叫喊让他上了黑名单,不出一月,他又能靠着作风的端正从黑名单上抹去十年奶奶的名字。
十年奶奶拍了一套写真,赤黑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旁人便又问道:“十年奶奶,你当真懂摄影么?”十年奶奶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个影楼摄影师也当不上呢?”十年奶奶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菊花妹妹、张美然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视觉总监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总监见了十年奶奶,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十年奶奶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摄影么?”我略略一点头。他说,“学过摄影,我便考你一考。NIKON的牌子,怎么翻译?”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十年奶奶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名字应该记着,将来做视觉总监的时候,给客人介绍设备要用。”我暗想我和视觉总监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总监也从来不向人介绍设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叫尼康么?”十年奶奶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三脚架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但是NIKON有四种翻译方法你知道么?可以叫尼康,可以叫泥坑,可以叫耐克,可以叫日高。”我越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十年奶奶一张嘴,想继续跟我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十年奶奶,他便给他们拍照片,一人拍一张。孩子拍完照片,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镜头。十年奶奶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镜头罩住,弯腰下去说,“没胶卷了,我胶卷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了看计数器,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呼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十年奶奶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视觉总监正在冲洗照片,忽然说:“十年奶奶长久没有来,他还在黑名单上呢!”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拍照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小鸡鸡骨折。”总监说:“哦?”“他总仍旧是偷拍人家洗澡,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拍到了做化妆的吉米身上去了。他的身体,偷拍得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辨,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把小鸡鸡打到骨折。”“后来呢?”“后来小鸡鸡打骨折了。”“打骨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总监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算他的帐。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比一天凉,看着将近初冬,我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需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找个模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十年奶奶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摄影背心,盘着两腿,档部用厚厚的布层层包着,用松紧带系在腰上。见了我,又说道:“找一个模特。”视觉总监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十年奶奶么?你还在黑名单上呢!”十年奶奶很颓唐低仰面答到:“这……下回消掉八。这一回绝对不揩油,模特要好。”总监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十年奶奶,你又偷拍人家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拍,怎么会小鸡鸡骨折?”十年奶奶低声说道:“打飞机的时候太用力,弄骨折了。”他的颜色,很像恳求总监,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总监都笑了,我找了模特,带过来。他从破摄影背心里摸出100个一块的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都是血,原来他要经常捂着那儿。不一会,他拍弯照片,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捂着档部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十年奶奶,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十年奶奶还在黑名单上呢!”到了第二年端午,又说:“十年奶奶还在黑名单上呢!”到了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十年奶奶已的确不拍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