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啸
一
阅读南鸥是需要勇气的。当他火一样的激情在海岩上凝固,你可能会看见那只精卫正泣血而行,往返在暴雨和风波之间。一旦海平浪静,他又像盘旋于余霞中的鸥鸟,静静守候着黑夜的降临。他以诗歌,为自己,也为他所经历的时代筑起一座精神的“断碑”。
南鸥1985年开始写作,按照他自己的话说,1990年才开始进入真正的创作状态。我所理解的状态应该是一种对于生命意识的真正觉醒,正是在这种意识的“指引”下,使得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便完成了《火浴》、《收容》、《苏格拉底之死》、《长城》等一系列对生命意识进行反复追问和对诗歌品格的苦苦坚守与捍卫,并高蹈着诗歌“英雄主义”理想的重要文本。
杨远宏在南鸥1993年出版的《火浴》中,在那篇《深入血流与生命》的序言中一再提到他诗歌中的“死亡意识”:南鸥的血流与生命几乎一直在死亡的河流中浮沉,并惨烈悲壮、高迈卓拔地较量和洞穿。但他对死亡的体验不是逃避性的、与大地无关无碍的纯哲理冥想玄思。直到最近一次贵州之行,我才有幸得到南鸥这本给他带来真正“诗名”的诗集。是的,正像杨远宏在文中所说,没有对死亡的敬畏与澈悟,任何生活与生命都只能是鸿毛漂浮、鸡毛蒜皮的;未经通达的死,无由通达真正的生。值得庆幸的是,诗人南鸥在一场“火浴”中,已提前洞穿了生死。这无疑是他最初也是最终的胜利!
难怪诗人黄翔捧着南鸥的《火浴》,会情不自禁地在扉页留下这段话:孩子,今天我们读你的诗读了整整一天,张玲读,我听、哑默听;哑默读,我听、张玲听。我们三人共同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并发现了一种来自于我骨髓内部的逼近和挑衅……孩子,当今的诗人不认识你,我们认识你;当今的诗坛远离你,我们拥抱你!你是本世纪最后一位英雄主义诗人,最后一位历史主义诗人,最后一位理想主义诗人。你一个人站在潮头,足以喝退当今大片的伪诗人卷起的伪诗潮……
是的,当时的南鸥已是一个29岁的“孩子”,在这里,就在诗人黄翔的面前,正是这个饱经沧桑的诗的“孩子”,却被命运和诗歌一度遗弃!
二
谁把太阳举到空中而死于黑暗
独坐秋天,我仿佛被死者抛到高空
从最初一枚果子的成熟
我触摸事物内部的苍凉
我发现黄金内部的白骨
……
如果在他早期的诗歌《秋天的背景》一诗中,尚能发现他略显“轻率”的情感放纵,那么,他却在《长城》中,表达出“我是你的囚犯/又是你的孝子”;“一位少女的初恋从你开始/一位男人的婚变从你开始”等如此令人绝望而又真切的祷告与忏悔。因此我坚信了这一点:南鸥时刻处于一种裂变、愈合,再到裂变的复杂角力中。他的诗歌亦如此,充溢着满潮的阵痛和忧患。熟悉南鸥的朋友一定会对他特殊的生活经历以及生命体验所动容,正是在这种生命放逐与精神“幽禁”的状态中,他完成了一次次诗歌的涅槃。尤其新世纪以来,他创作的《春天的裂缝》、《与凯尔泰斯的虚幻之旅》、《穿过孤独的哲学》等组诗,彰显着奇幻、病状的审美意趣。他从来不为当前大量所谓伪诗人卷起“流行诗潮”所左右,依旧固执地坚守自己的精神“墓地”。
南鸥诗歌的魅力所在,那就是“情感外形的完全恰当”(艾略特语)。“诗的价值并不在于情绪这一成分的伟大强度,而是在于艺术的强大,也可以说在于发生混合时的压力强度”。同样在艾略特的眼里,诗歌的价值取决于“压力强度”。无论在情感还是语言上,南鸥的“诗歌强度”是极为罕见的。我们从他的作品中,感受着巨大的沉痛、忧思,那种对生命撕裂般的决绝与追问。并且,他在诗歌中大量运用了一些似乎已与当前“先锋阵营”背道而驰的语汇,诸如黑夜、阴影、死亡、枯萎、疼痛、安息、尸骨、英雄、埋葬、舞蹈、僵硬、深渊、鹰、蝴蝶、废墟、玫瑰、覆盖、黄昏、积雪、灰烬等等。聪明的读者一定不难发现,正是南鸥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诗歌文本,使我们重新恢复对当下汉语诗歌的信心和力量!他以自己独特的声音巩固其诗学上的精神立场,并对高扬诗歌理想在做不懈努力。
“绵延的钢轨,泛着蓝色的/幽光,剑一样修改时间和万物的位置”。在诗歌《从钢铁和栅栏开始》中,南鸥力图通过这把诗歌之剑,重新“修改时间”与“万物的位置”。布罗茨基提出的许多东西都可以分享,包括面包、床铺、信念甚至恋人,但诗却不能被分享。这是单独地面向一个人的,与他发生直接的、没有中间人的关系。南鸥诗歌中散发的精神“幽光”是他独有的,是他内心乃至整个生命的真实关照。我们完全可以回避他的“剑”之指向,面对时间和万物,我们当然是卑微的,宛如沧海一粟。但是,南鸥在自己构建的诗歌王国里无疑是位真正的王者。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将自己陷入巨大的精神险境。“天空伸出一双白净的小手/我却摸到一堆黑色的骨头(《玫瑰与舞女》)”,在他的世界里,玫瑰开放在黑色的墓穴里,那是“天空”无法普照与剥夺的世界!
三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南鸥的诗歌“位置”曾一度被遮蔽。我曾多次对朋友们表达过这种失望,他的确“错过”了可以更进一步向上“跨越”的诗歌声名。但是,当我真正深入到他的诗歌内部,也就彻底释怀了。尽管他依旧在“那里”,保持着应有的、心安理得的幽闭境地,内心固若金汤,包裹成似乎只能属于那个“废弃时代”的精神琥珀。
是诗歌给予了我们特殊的机缘,在《新诗代》提出“感动写作”不久,南鸥以他杰出的诗歌作品和他独树一帜、具有前瞻性的理论文本,成为“新诗代”备受关注,也是最为突出的代表性诗人之一。
总是被雨水纠缠,像情人
又像死者。总是陷落一块断碑的回忆
那些象形的文字日渐模糊
留下的空白午夜一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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