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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凯湖农场宁古塔场志邮戳 |
分类: 四海任徜徉(游记) |
兴凯湖是东北中俄之间的一个湖,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我从八岁时就知道了,因为我的父亲那时离开了我,去了兴凯湖,他是被“劳教”的。
有必要先把兴凯湖介绍一下,这个湖位于黑龙江省鸡西市密山县东南方中俄边境线上,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世界生物圈保护区。它是在亿万年前由火山喷发地壳下陷而形成的,南北最长处100多公里,东西最宽处60多公里,面积4380平方公里,湖水最深处10米,平均水深只有7米,是我国曾经的最大淡水湖,唐代叫“媚沱湖”、金代叫“北琴湖”、清代定名为“兴凯湖”。但1860年的《北京条约》和1861年的《中俄堪分东界约记》,让这个原本属于中国的完整内陆湖泊,变成了中俄的界湖,且仅有1240平方公里归属中国。
我对兴凯湖的所有印象,都是来自于父亲。后来稍大一些,我给父亲写信,都是用纪念邮票,而且把未用的邮票在信封里寄给他,他给我和母亲回信时贴上寄给我,同时把我寄去的邮票从信封上剪下也在回信中寄回。记得我积攒的1959年第二届全运会的18张邮票就是这样集齐的。父亲回信的邮票上盖的是“兴凯湖”的邮戳。
1962年父亲回到我和母亲所在的宝应住了大半年,在他和母亲或母亲同事的谈话中,我零星知道了关于兴凯湖的一些情况。比如冬天很冷,零下三四十度,父亲回来戴的是一顶毛茸茸的狗皮帽,穿的是靰鞡草的棉鞋,后来还给了我一双。如果冬天的晚上走出去,还有狼,有人去团部送信,就会一去不回。比如夏天,有一种很小的蚊虫叫“小咬”,比宝应的蚊子厉害多了,叮人很疼,会起很大的疱,红肿起来。比如他们吃的有一种叫“一箩到底”,就是把小麦连麸皮一起混合机,很粗糙的,现在叫“全麦”,成了健康食品。
其实父亲是很少谈及自己在兴凯湖具体的生活的,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后来,从报刊书籍上,我才知道了更多的关于兴凯湖的情况,许多文化人都在那里待过,不少人也就长眠于斯了。我总是想象兴凯湖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于是,去兴凯湖看看,早就成了我的夙愿。我的这个愿望从父亲在世时一直到父亲去世,到他逝世十周年忌日,到他百年诞辰,这个愿望的强烈与日俱增。
2013年,我曾去过他“劳教”的另一个地方——茶淀的清河农场。是北京的朋友们陪我去的,我说我还要去兴凯湖,其中一个朋友说,我陪你去。
2019年8月,终于成行,我的朋友刘毅光陪我去兴凯湖。我们是从牡丹江出发,开车去的。
前一天8月17日,我们去镜泊湖回牡丹江途中,经过宁安,特地停留了一下。我知道这里的宁古塔,是满族的祖居地之一,从顺治年间开始,成了清廷流放人员的接收地,他们当中有抗清名将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文人金圣叹家属;著名诗人吴兆骞;思想家吕留良家属等等。当时清朝朝廷的大案以它作为句点,因此“宁古塔”三个再平静不过的字成了全国官员和文士心底最不吉祥的符咒。



而我们去了博物馆和周边的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宁古塔并不是一座塔,而就是宁安的古称。满语宁古塔的意思是“六个”。宁古塔流人吴兆骞之子吴桭臣在《宁古塔纪略》中说:“相传昔有兄弟六个,各占一方,满洲称六为宁古,个为塔,其言宁古塔,犹华言六个也。”不过这里作为关押流放罪犯的地方是很可怕的,据《研堂见闻杂记》写道,当时的宁古塔,几乎不是人间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恶兽吃掉,甚至被饿昏了的当地人分而食之,能活下来的不多。
现在的宁古塔已经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怖气息了,完全是一个现代化的小城。我去了市博物馆,在河边,很气派,还有清朝官员的铜像。我没有找到流放的遗迹,可见时代的变迁,沧海桑田,毕竟三四百年过去了,过往的东西,已经无从寻觅了。不过我想,离这儿不远的兴凯湖,该不是也面目全非了呢?
8月18日,我们驱车去兴凯湖,牡丹江到兴凯湖,300多公里。将近中午时我们下了高速,走了一条很一般的公路,公路不宽,只能算一个车道,对面如有车来,就要稍微靠边一点,才能会车。道路被两侧的树木遮盖,形成一条林阴道。




路的两边都有湿地,从手机地图上看,这是一条把兴凯湖分为两半的路,路的两边是湖,右边的小一点,左边的大一点,当地人叫小湖和大湖。大湖是与俄罗斯共有的。这条路的中间是兴凯湖风景区的旅游集散中心,有一个很大的三层平台,可以登高眺望两边的湖光水色。
台上风很大,帽子都戴不住,两边的湖景很漂亮。极目远眺,一览无余,让人心胸大开,有种很大气的感觉,丝毫没有局促逼仄的压抑。
虽然这个时候几乎是顶光了,但北边还有点顺光,放眼过去,美不胜收:湖水清碧,近处湿地错落,有一些延伸到湖中的土地,有几幢小屋,应该是供度假的别墅;靠近高台的近湖,有摩托艇呼啸着作迂回盘旋,听说这里还刚举行过皮滑艇的比赛;湖水一直与远处的蓝天白云融为一体,给人温和而恬静的感觉。









而向南面看,有些逆光,一望无垠,完全是大海的感觉,湖边是沙滩,有许多帐篷,那是为下水游泳、在沙滩上日光浴的人们准备的;海鸥在水面上翻飞掠过,浪一道道地卷到岸边来,堆起层层浪花,气势雄浑。
高台的附近有许多饮食店、商店,我们因为要赶路,只买了些烤鱼垫垫饥。




继续前行一个小时,我们到了兴凯湖农场场部所在地小湖岗,这是一个小镇。
我们先找到了场部。场部对面有一个公园式的园林,有座古色古香的牌坊,中间是蓝底金字的兴凯湖三个字,两边楹柱上的对联是:
碧水成墨,泼洒稻香鱼跃美风景;
杏枝做笔,绘就城秀人和大文章。
估计是近年新修建的。上联说的美风景倒是现今实况,下联道的大文章不知是不是包括历史上曾经的那些人和事。




我们进了场部的办公楼,当天是周日,没人上班。传达室的一位小姑娘倒是很热情,听说了我们的来意,说现在很难找到以前的资料与照片了,不过她父亲原来是农场的干部,家里有本农场场志,可以让我看一下,只是她现在走不开,让我们三点钟再来。
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吃个中饭,小姑娘还给我们介绍了一家饭馆,说是比较实惠。其实农场主要就是一条街,我趁等着上菜的空隙,到饭店对面的邮局去了一下,这就是我当年集邮的邮票盖上“兴凯湖”邮戳的地方。我请里面的人帮我盖一个邮戳,他们也很热情,送了我一张明信片,在明信片上盖上了“兴凯湖”的邮戳。这件邮品距离父亲寄给我的邮票上的邮戳已经过了整整六十年,看着那邮戳,再看看1959年邮票上的邮戳,我几乎落下泪来。可能人老了,反而会多愁善感,感情变得脆弱了。



饭后我们又去了场部,里面的人告诉我们,那女孩已经回家了,就在你们吃饭的附近,让我们去找她。我们再返回去,她已经在等我们了,她父亲家就在旁边的一个楼上。把我们带进屋,她取出了一本很陈旧的场志给我,我翻看了一下,只是那种很官方的志书,对于关于父亲他们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语:“1955年8月,北京市公安局于此建立劳改农场。随着国内国际形势的发展,原有劳改罪犯陆续刑满释放,或留场就业转为农工,劳改农场亦转为一般国营农场。”云云。与我在网上查到的资料是差不多的。




倒是里面不甚清晰的几张照片还反映出当时的艰苦,比如住的滚地龙和人拉犁。我征得她的同意,用相机翻拍了两张。
我真是很感谢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孩(其实她已经是十几岁孩子的母亲了),她的热情让我感到,这个农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冷酷,也许是时代的变迁冲淡了当年那种浓烈的政治氛围吧。
我们的下一站是与俄罗斯隔江相望的边境要塞虎头镇,还有200公里的车程呢。当我们快要驶出小湖岗主街时,我忽然看到路边的一幅店招:何平快餐,我连忙拍了下来。人生真是奇怪,在这样一个我父亲六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有一个和他的儿子同名同姓的人,而且虽然我们在这小镇只停留了两三个小时,居然还让我碰上了。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真是应该来这里看看的。

父亲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生坎坷,可他也许不会想到,带给他囚犯生涯的兴凯湖,今天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美的风景区。我的老师韩厉观先生说:“时间是清洁工,也是美工师。一切曾经的苦难都会化作眼前的美景。”
可是,人们记忆中的那些年代,也会随着时间淡忘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