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汪曾祺的平中见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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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高邮受戒沈从文平中见奇 |
分类: 浮光掠影(艺文艺评) |
我读汪曾祺先生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受戒》。那是1980年的事,我还在上学读中文。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我久久沉浸的小说故事的氛围中,完全被作品吸引了,我当时不知道汪先生其人,但只觉得这篇小说太棒了,它的魅力难以言表。
后来我才知道,汪先生师承沈从文,所作小说多写童年、故乡,写记忆里的人和事。我在高邮读书,而汪先生就是高邮人。文如其人,汪先生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平淡质朴,不事雕琢,而他自己则是经历过坎坷磨难,却始终保持心境的淡泊和对人情世故的达观与超脱。
《受戒》写的是一对活泼可爱的小儿女明子和小英子之间萌发的天真无邪从朦胧到热烈的爱情,没有刻意的描写,没有雕琢的渲染,没有词藻的堆砌,而洋溢的是着对生活和人生的热爱,散发着人性和人情浓郁的氛围。有人说,这种内在的欢乐情绪同古代乐府和民间情歌相同,真是恰如其分。
让我们回味一下大师的文字吧。
两个孩子第一次见面有一段对话:
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茡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茡荠庵。——给我!”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
“哗——许!哗——许!”
最简洁的笔墨勾勒出浑朴与自然、清淡的意趣,这就是白描的手法。
汪先生更会用寥寥数语就展示了人物的内心,小英子与明子的感情与日俱增,听见明子唱的号子,小英子的反应强烈: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
“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茡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沙——”,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她挎着一篮子茡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小儿女的朦胧的感情写得活灵活现,好像写到人的心里,相信谁读了都会引起心底里的共鸣。小说的结尾更是精彩,那是在明子将要受戒前: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我——!”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一幅多么美的图画呀,乡土的率性与天真,原始的自由与随意,那是多么难得的淳朴的美呀,这是我们都向往的天国情调呀!汪曾祺的笔下,写的是人性中最可贵的至情至爱,是一种理想的境界。
汪曾祺有一段提到《受戒》的话:
重看旧作,常常会觉得,我怎么写出这样一篇作品来的?——现在叫我来写,写不出来了。我的女儿曾经问我:“你还能写出一篇《受戒》吗?”我说:“写不出来了。”
这不是谦虚,这是实在的话。作家的灵感,如电石火花,稍纵即逝,而作家的风格则是他的思想与文学功底结合的产物。
平中见奇,就是汪曾祺的风格。他的文字是平实的,而他的思想是奇谲的。他用平实的文字表达了奇谲的思想。
(图片来自网络,谨向提供者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