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旅行中，很巧的，拍下了几只可爱小狗的照片。分别隶属于不同地域：张家界，凤凰，洪安。正好呼应了此次的路线。

张家界的狗在我所住旅馆的任司阍之职，责任心很差，整天睡大觉，对于我的镜头不予理睬；凤凰那头小狗，生活在沈从文的墓地旁边，和一群兄弟姐妹打打闹闹，大约见惯了镜头，POSE和神情颇有明星相；洪安的这头小黑狗出生时间只有几个月，面对镜头明显紧张，小眼神儿有点像被恶搞的小胖。我最喜欢它，那种傻乎乎的可爱呼之欲出，几乎可以当它是一个人类的小孩，仔细端详一会儿，我内心里某种柔软的东西会为他蠢蠢欲动地醒来。

加菲说过：大自然通过狗这种生物告诉大家，我们的生活不算最差的了。话虽如此说，他也离不了欧迪。我只在小时候养过狗，那时候还不懂得责任感这种东西，实在是承担得越少越好。我养的狗叫瓦尔特，样貌跟那头小胖狗颇为相像。至于这个名字，自然受了当时风行的南斯拉夫大片《瓦尔特包围萨拉热窝》的启发。按今日的观点衡量，瓦尔特不算是合格的宠物，血统不足以骄人，外表不足以媚人。但这种小土狗非常有用。谁家有小孩子，便讨只小狗来养。小孩子臀下添了秽物，大人拎起孩子小腿，嘴里“叭叭叭”一唤，小狗便摇着尾巴欢天喜地跑过来，上前津津有味地舔个干干净净。瓦尔特的名字虽然够洋气，爱好仍然很乡土。尽管我瞧不上它这种雅好，却不妨碍我狂热地喜欢它。我尤其喜欢它粉红的小舌头，温柔地舐我的手心，一种痒苏苏的愉快，直透到心里。我要晚上抱着瓦尔特睡觉。大人们反对说：“狗改不了吃屎，它——吃——屎——呀！”我堵住了耳朵。然而，有晚瓦尔特兴奋不已地钻进被窝后，我没理会它干过什么勾当，伸手抱过来。它粉红的小舌头热情地对我的脸颊发动了攻势。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顿时充满了鼻端 。我醒悟后，做了个撒手的动作。瓦尔特摔个趔趄，“汪”地大为不解的一声叫。我当然无法对它说明，它所衷心嗜好的却是我所厌弃的。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我仍旧抱着瓦尔特睡觉，只是多了一道手续———在它友好地伸出粉红的舌头时，我总要替它检查口腔，这似乎也没有让它感到自尊受损。

曾经差点失去它。有天傍晚，我发现瓦尔特不见了，急得满村乱转。天从人愿，终于让我发现了邻村的几个坏小子，正把瓦尔特往一个口袋里塞。我红了眼睛，手里擎着半块砖头冲了过去。结果，我得回了瓦尔特，还有额头的一个大包。瓦尔特在变成大狗后，死于误食中毒的死耗子。它的某个遗腹子，被我抱过来，继承了它的名字和地位。瓦尔特二世死于病痛。至于瓦尔特三世，在我到城里上学后，依依不舍地跟了来。某一天，喜欢独自溜达的它擅自出门后再没有回来。我徒然地呼唤它的名字，烈日下显得有气无力。街道的广播正琅琅宣读着政府禁止养狗的通知。

人是偏心眼的动物，对同类搞种族歧视，对狗也是如此。瓦尔特的土狗部族在“适者生存”的天条下，急剧地消失。看家护院有跋扈的狼狗，解闷逗乐有乖巧的叭儿。要这些皮毛粗糙、行动笨拙、血统混杂的家伙作甚？何况，它们那种嗜好在水冲厕所普遍应用后失去了用武之地。除非减少到大熊猫的数量，才会受到抬举。然而，我禁止不了自己对于衰落的土狗部族的悼惜与怀念，为了瓦尔特，为了它那温暖的粉红的舌头。

有个朋友很精通养狗。他很爱自己的一条松狮。这条狗乖巧，养久了，自然有感情，但朋友又有些瞧不起它。有次，我见他捧着松狮的脸抱怨说：“唉，你的舌头这里是粉红色，为什么颜色不够蓝？为什么耳朵又下垂的？我都不好意思牵你出去啦。”我晓得它是抱怨狗的血统不纯，身价太低，有些丢份。不过，我对他一点都不同情。我能够理解一个男人抱怨自己的女人乳房下垂，但受不了他抱怨自己的狗耳朵下垂。另一条狗如此抱怨是可以的，毕竟他们要恋爱甚至做爱的。

在旅行的最后一站武汉，我没有拍下狗的相片。在吉庆街，看到一家狗肉馆子，看到招牌上有道菜叫“脆皮乳狗”，这个名字很吸引我，流着口水走了进去。问了一下跑堂的，说是把小狗的肉用火锅来涮。我点了这道菜，并把它吃得精光。我想，我才是真正爱狗的人，不歧视它，不挑剔它，爱它的灵魂，也爱它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