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一的上午，往年这个时候，我正在路上奔波，敲开那些半生不熟的亲戚的家门，带着迷人的微笑说：过年好。因为今年奶奶去世了，按照家乡的风俗，就不必出去拜年，免得给他人带来晦气。我便乐得清净了。自从无法再收压岁钱后，我对于拜年就丧失了兴趣。很多人回忆少年往事，认为某一件事可以作为长大成人的标志，譬如初恋，初潮，初吻，初夜……我没有这么多诗意，对我来说，是妈妈郑重地告诉我：今年不能给你压岁钱了，因为你长大了。我在心里绝望地惨叫一声，脸上依然带着迷人的微笑说：没关系，过年好。

回家过年这几天，我居然无聊到参加了一个小型的同学会。这让我深感后悔。参加者都是优等生，状元榜眼探花全都在座。只有我的名次一直都排在30名开外。

优等生们热忱地数说班主任的种种好处，和从前在排行榜上的激烈PK。男状元说，有段时间他有点自满，学习懈怠下来。班主任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把他找去谈话，并说女榜眼在课本上写了一句誓言：期末考试我一定要打败XXX（就是状元）！他听了后，感到压力沉重，用红墨水也写了一句誓言：我永远要做第一名！听到这里，女榜眼大叫起来，我哪里写过这样的话，是班主任用谎言激励你呢。后来，班主任也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写血书，坚决要当第一名。原来你只是用红墨水！然后，他们就感动得眼泪汪汪，马上给班主任打电话，表示深切的慰问。

我的胃部有点不适，想吐。也许是吃得太多了。

我的记忆不是这样的。班主任也姓崔。但我们背后都叫他老猿。他的相貌很像历史课本上的北京猿人。眼神淫邪，笑容放荡。最喜欢找女同学谈心。还好一直没什么丑闻传出。大约他只是停留在意淫的层次。同学中间流传着一个笑话，班主任邻居的一个小孩，听到大家背后叫他老猿，以为他姓袁，见了他总是很尊敬地喊一声：袁叔叔好！

他们挨个和班主任问好，终于，电话传到我手里。我一张嘴，险些叫出来：袁老师你好。我讲了一些肉麻的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苍老。但在年少无知之时，这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始终和那些老歌、女同学的笑声、校园上空的钟声纠缠在一起，汇成一弯流泉，湮没在岁月的尘沙之中。

顺便提醒一句：30岁之后，就不要参加同学会了。即便你再无聊。那些女同学的相貌变化之大真是令人伤心。时光是个魔术师，就这样奇妙地，把燕子变成了鹌鹑，把小白鼠变成了母猪，把羞涩的女同学变成了彪悍的中年妇女。

另外，遇到了原来的不少同事。他们告诉我，原来的副局长死了。

从前，我在家乡的交通局工作，属于那种油水比较丰富的单位，经常有热心的中年妇女提议把女儿或侄女嫁给我。因此，在这样的单位做副局长，还是比较牛逼的。然而，这位副局长一点架子也无，很会讲笑话。

他肚子很大，没事喜欢去办公室里聊天。我给他倒杯茶。他可以把茶杯稳稳地搁在肚子上头，滴水不洒。他怅惘地说，很想念自己的小弟弟，因为很多年都没有直接见到了，除非洗澡时，脱光光了，才能对着模模糊糊的镜子看上一眼；有个同事的丈母娘死掉了，他安慰说，凡事要往好处想，你每月的赡养费省了，相当于长一级工资啊；退居二线后，他成了调研员。他来办公室，我给他倒杯茶，问：你怎么瘦了，都搁不下茶杯了。他叹口气说：局长变调研，肚里缺公款；他养了条凶悍的公狗，把局长家的小母狗追得到处跑。他看着哈哈大笑说，真是好狗，快快把它强奸了，它主人整天欺负我，你可要替我报仇啊。

他是遇到了车祸。他管了一辈子车，最后，却被一辆出租车一下子撞死了。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首歌，我想唱给他听：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希望你在那里还是干交通局长……

不过，家乡的人老了，家乡的面貌却是焕然一新。我热恋的家乡，你和我热恋的姑娘一样，都在岁月里改变了模样。你的面积在加速膨胀，正如我的姑娘也不可遏止地变胖……

回家之后，最开心的事情是可以吃到妈妈做的饭。她虽然不给压岁钱了，但她包的饺子还是那么好吃。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吃了满满一大盘子，咬到了7个硬币。家乡还有一个美妙的风俗：给某些饺子里包上硬币。谁吃到的越多，就预示着来年的运气越好。而我惟一的遗憾是：这些硬币都是一角的。为什么中国人民银行不发行一百元的硬币呢？

另外，比较开心的是，回家之后的睡眠质量相当不错。尽管鞭炮声此起彼伏，如同巴格达郊外的晚上，但还是无法把我从床上彻底炸醒。我每天都可以迷迷糊糊地睡到10点左右。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忍不住总结了一下回家过年的种种感想。虽然总结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但人类在床上所干的事情大多无聊，但还有趣。感想如下：

1、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厨师，至少，她包的饺子是最棒的。

2、老家窗前的那棵老树，发出的沙沙声响，是全世界最有效的催眠音乐。

3、那些女性的老年亲戚，记性好得可怕，仿佛记得你做过的每一件坏事糗事丢脸的事。

4、小时侯你写过名字的那堵墙，肯定会被推倒夷平。

5、不可以遇到从前喜欢的姑娘，她们怎么会老得这么快？

6、家乡的姑娘越来越老，家乡的房子却越来越新。这两样都不会让你感到欢欣鼓舞。

7、曾经，你喜欢过的人，如今不再喜欢，讨厌过的人，如今加倍讨厌。

8、对于家乡，10岁的时候，你每天都盼望离开；20岁的时候，你终于离开了，并且认为，一辈子再也不想回来；30岁的时候，你想，一年回来一次就够了；我不知道到了40岁、50岁会是何种感受。我听见父亲说，想在家乡找块坟地。今年，他正好6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