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生命的学问:答《解放日报》曹静问
(2008-07-19 21:00:53)
标签:
文学伦理生命的学问 |
分类: 我的世界 |
来源:《解放日报》2008年7月18日“解放周末”
文学是生命的学问
[没有历史的整全感,就难有宽阔的胸襟]
解放周末:这种反差说明了什么?
谢有顺:说明作家的写作精神是不健全的。只看到生活的阴暗,只挖掘精神的阴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对待人、对待历史,并试图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这无论如何都是残缺的写作。这种残缺,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举目可见。
[文学应有更高的精神参照,书写“值得珍重的人世”]
解放周末:有一种声音认为,暴露人性的阴暗,是一种真实,一种勇敢,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写?您怎么看?
解放周末:既“不去写”,也“写不出来”。
谢有顺:是的。为何写不出“可珍重的人世”?因为在作家们的视野里,早已没有多少值得珍重的事物了。苦难的确是存在的,可苦难背后还有希望;心灵可能是痛苦的,可痛苦背后一定还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在推动着人类往前走。如果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面,那就是对生活的丰富性的简化。
在我看来,小说只写苦难,只写恶、黑暗和绝望,已经不够了。在这之上,作家应该建立起更高的精神参照。卡夫卡也写恶,鲁迅也写黑暗,曹雪芹也写幻灭,但他们都有一个更高的精神维度做参照:卡夫卡的内心还存着天堂的幻念,他所痛苦的是没有通往天堂的道路;鲁迅对生命有一种自信,他的憎恨背后,怀着对生命的大爱;曹雪芹的幻灭背后,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情感的知己,存在着一种心心相印的生活。
和这些作家相比,现在的作家普遍失去了信念,他们的精神视野里多是现世的得失,内心不再相信希望的存在,也不再崇尚灵魂的善。作家的心若是已经麻木,他写出来的小说,如何能感动人?又如何能叫人热爱?
解放周末:作家陷入这种精神困境的原因何在?
谢有顺:其实,自五四以来,我们几乎在文学作品中就看不到成熟、健康、有力量的心灵,可见,20世纪以来的中国人,在精神发育上还有重大的欠缺——西方的文明没有学全,中国自己的老底子又几乎丢光了,精神一片茫然、混乱。这些,都不可能不影响到文学写作。
在这个意义上说,剑走偏锋、心狠手辣的写作确实已经不新鲜了,我更愿意看到一种温暖、宽大的写作,就是希望在精神上能看到成熟的作家,在写作上能看到一个敢于肯定的作家。在这个一切价值都被颠倒、践踏的时代,展示欲望细节、书写黑暗经验、玩味一种窃窃私语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写作勇气的象征;相反,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肯定性的写作,才是值得敬重的写作。
[写作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这个时代肝胆相照]
解放周末:或许有人要辩解,文学是个体写作,如果不专注、沉浸于个人体验,无法写出优秀的作品。
萨特在《文学是什么?》里说:“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了某种社会作用。”当萨特说他是一个“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的作家时,他强调的就是一种个人的创造性,这是萨特得以存在的基础;在这种存在之上,萨特没有忘记他还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他还有一个面对公共世界该如何担负责任、如何发言的问题,如他自己所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
解放周末:萨特提倡文学应“介入”。
谢有顺:是的。萨特提倡作家们“介入”时代。这样的“介入”,并非简单的社会运动,而是要求介入者首先是一个存在者,在“存在”里“行动”,才是真正的“介入”。在当下的中国,有这么多尖锐的问题等待作家们来回答,作家如果普遍沉默,拒绝担负写作在个人心灵中的责任,这样的写作,确实很难唤起别人的尊重。因此,作家要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众人,面对现实;他写的作品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这个时代肝胆相照,只有这样的文学,才是有存在感的文学,有灵魂的文学。
[小说的道德,是对世界的呈现,对人生的同情,对存在的领悟]
解放周末:古往今来,文学是极讲究“道德风骨”的。托尔斯泰曾经把“文学”喻为人类前进的道德明灯。但也有人反对文学的道德化,当前,“失德”、“反道德”的文学不少。在您看来,当前应该提倡怎样一种文学和道德的关系?
解放周末:是否可以这么说:文学有自身的特质和规律,无法简单地用道德来指导文学?
谢有顺:是的。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知识是小说的惟一道德。”昆德拉将“发现”(知识也是一种发现)当作小说的道德,这意味着固有的道德图景不能成为小说的价值参照,小说必须重新解释世界,重新发现世界的形象和秘密。??
解放周末:也就是说,尽管与世俗道德不同,但文学还是应该担负起某种道义。
谢有顺:确实,文学是要回答现实所无法回答的问题,安慰世俗价值所安慰的心灵。小说家的使命,就是要在现有的世界结论里出走,进而寻找到另一个隐秘的、沉默的、被遗忘的区域——在这个区域里,提供新的生活认知,舒展精神的触觉,追问人性深处的答案,这永远是写作的基本母题。但当前,“偏激的虚无主义”在作家中大有市场,很多作家都把一切生活作欲望化处理,或者在写作中充满精神的屈服感,没有一种让人性得以站立起来的力量。
解放周末:能描绘一下您理想中的“小说的道德”么?
谢有顺:小说的道德,是对世界的呈现,对人生的同情,对存在的领悟,它在世俗道德上的无力,恰恰是为了建构起一个更为有力的世界——这个世界说出爱,说出仁慈,说出同情,说出生之喜悦和生之悲哀,说出更高的平等和超然。伟大的文学,它的写作伦理往往是超越善恶的,作者拒绝在作品中轻易进行道德审判,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艺术中的道德美……是极其容易消失的”。
[文学的正大一途,应该事关生活、通向人心]
解放周末:不可否认,当前有些文学作品非常漂亮、非常炫目,但总感觉不真切,有些“隔”,这是为什么?
解放周末:怎样辨别一部文学作品是不是一场文字秀?哪些是真文学,哪些是伪文学?
谢有顺:并不存在一个客观的真的标准。文学的真,是在心灵意义上的一种精神确证。所以,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作者一定要把自己摆进去。文学只有写出了“灵魂的深”(鲁迅语),才称得上是真文学。今天有很多的作品显得虚假,不感人,无关痛痒,很大的原因,就是在这些作品中,摸不到作者的心,看不到作品后面有作者这个人,或者后面的那个人精神狭窄、灵魂干枯。而此次地震中一些广为流传的诗歌,之所以感动人,就在于它们都是写作者用心感受悲伤之后所发出的心声,没有伪饰,没有顾忌,是真正的有感而发。
解放周末:归根结底,文学是关乎心灵的事业。
谢有顺:是的,文学关乎心灵。文学也是一种生命的学问,里面必须有对生命的同情、理解和认识。你越对人类的生命有了解,就越觉得人类真是可悲悯的。如梁漱溟所说,“我对人类生命有了解,觉得实在可悲悯,可同情,所以对人的过错,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确实,有同情,有忏悔,能公正地对待人世,能发现人心里那些温暖的事物,这样的文学才称得上在精神上已经成人。没有精神成人,写作就如同浮萍,随波逐流,少了坚定、沉实的根基,势必像洪流中的泡沫,很快就将消失。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文学的力量来自哪里?
谢有顺:文学的力量不是来自声嘶力竭的叫喊,也不是来自鲜血淋漓的批判,而是来自一种对生命处境的真实体会,来自作家对人类饱含同情的理解。好的文学,总是力图在“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这两个场域里用力,以对人类存在境遇的了解,对人类生命的同情为旨归。文学的正大一途,应该事关生活、通向人心。
[重铸文学信念,重新学习爱,使自己成为宽大、温暖的人]
解放周末:返回来看文学现状,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当前是一个提倡宽容的时代,对事物的批判不那么强烈了。因此,阴暗、私密、媚俗、功利化、小格局的写作不仅存在,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谢有顺:是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面对这种境遇,是一种屈从的态度,还是有所警觉,有所反抗?鲁迅也悲观、绝望,但他一生都在努力,他还在想,站在虚无上面有没有反抗虚无的可能,在绝望里还有没有反抗绝望的力量。所以他笔下的“过客”,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孩子说是鲜花,老人说是坟墓,他只管往前走。这就是一个作家该有的态度。
解放周末:现在,文学还有底线么?
谢有顺:我是更愿意地乐观地看待这个问题的。唐君毅说得好,我们没有办法不肯定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必须假定这个世界是有可能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你只能硬着头皮相信,否则,你要么自杀,要么麻木地活着。如果你还没有自杀,那就意味着,你的心里还在肯定这个世界,还在相信一种可以变好的未来。鲁迅为何一生都不愿苛责青年,也不愿在青年面前说过于悲观和绝望的话?就在于他的心里还有一种对生命和未来的肯定。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底线:不能放弃肯定,也不能不反抗。
解放周末:“慢慢走啊,欣赏啊。”
谢有顺:确实,文学慢的历史。慢不下来的人,不会是好的作家。真正的文学不是为了使我们的生活更快,而是为了使生活中的慢不致失传。而一个作家要慢下来,就应该多一点自省和失败的感觉,这里的核心问题是:当大多数人都在渴望一种世俗成功的时候,你是否愿意在世界的另一端独自享受自己的“不成功”?
解放周末:为了实现“温暖、宽大、有存在感、有灵魂的”写作,该做些什么?
附:版面链接地址:
http://epaper.jfdaily.com/jfdaily/html/2008-07/18/content_14666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