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以来写风景写得最好的作家是鲁迅和沈从文
——关于风景、感官和故乡的一些随想
▲我最近说过,我已经在当代文学中很久没有听到一声鸟叫,很久没有目睹一朵花的开放,也很久没有看到田野和庄稼的颜色了。确实,今天的作家,普遍耽于幻想,热衷虚构,惟独不会看,不会听,不会闻,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头脑写作,而从来没有想过,作家有时也是要用耳朵写作、用鼻子写作、用眼睛写作的。他们只记得自己有头脑,没想到自己有心肠,也没想到自己还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作家的感官一旦向外面的世界关闭,转而成为脱离生活实践的观念写作,他们笔下的世界,就一定是静默的,也是单调的。感官的解放,可能是把文学从苍白境地里拯救出来的唯一途径。因此,比起一种心灵的贫乏来说,感受力的枯竭同样值得警惕。
▲中国当代小说中,几乎找不到好的、传神的风景描写,跟作家叙事耐心的失去也有很大的关系。风景描写看起来是很小的问题,它的背后,其实关乎作家的胸襟和感受力。二十世纪以来,写风景写得最好的作家,我以为有两个:一个是鲁迅,一个是沈从文。在鲁迅的小说里,寥寥数笔,一幅惆怅、苍凉的风景画就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像《社戏》、《故乡》这样的篇章,已经看不到鲁迅惯有的悲愤,而是充满了柔情和悲伤。沈从文的小说也注重风景的刻画,他花的笔墨多,写得也详细,那些景物,都是在别人笔下读不到的,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在发现。像他的《长河》,写了农民的灵魂如何被时代压扁和扭曲,原本是可以写得很沉痛的,但因为沈从文在小说中写了不少“牧歌的谐趣”,痛苦中就多了一种凄凉的美。他们的写作不仅是在讲故事,而是贯注着作家的写作情怀,所以,他们的小说具有一种不多见的抒情风格。我非常喜欢鲁迅和沈从文小说中的抒情性,苍凉、优美而感伤,这表明在他们的笔下,一直有一个活跃的感官世界,他们写作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鼻子是灵敏的,耳朵是竖起来的,舌头也是生动的,所以,我们能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田野的颜色,听到鸟的鸣叫,甚至能够闻到气息,尝到味道。当代的小说为何单调?很大的原因是作家对物质世界、感官世界越来越没有兴趣,他们忙于讲故事,却忽略了世界的另一种丰富性——没有了声音、色彩、气味的世界,不正是心灵世界日渐贫乏的象征么?
重申文学写作对风景、大地的重视,并非要求作家简单地返回乡间,因为中国多数的乡间也在遭受破坏,至少,它早已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山清水秀的样子了,写作不能机械地为读者塑造一个虚假的田园景观,而是要面对现实。假如,有那么一些作家,能够记录下这种正在衰败、日益荒凉的景观,甚至写透怀旧背后的矛盾和病症,我想,这也是一种成功的文学书写。
▲诗意并非只是一些物象,诗意是一种情怀,一种精神。《红楼梦》写的也非乡间生活,但充满诗意,可见,诗意是指心灵还能感受到美和伤感的东西。但我们必须承认,现在的城市生活正在使我们的感官变得麻木。在城市里,我们所看见、听见的,吃的、住的、玩的,几乎都千篇一律,那些精微的、地方性的、小视角的、生机勃勃的经验和记忆,正在被一种粗暴的消费文化所分割和抹平,没有人在乎你那点私人的感受,时代的喧嚣足以粉碎一切,甚至连你生活的时间和空间,这些最本质的东西,都可能是被时代的暴力作用过的,它早已不属于你个人:你到一个地方旅行,可能是置身于一种复制的人造景观的空间假象中;你接到很多短信,朋友们向你表示节日的问候,可这样的节日(时间的象征符号)和你的生活、历史、信仰毫无关系。我们正在成为失去记忆的一帮人,而在失去记忆之前,我们先失去的可能是感觉;正如我们的心麻木以前,我们的感官系统其实早已麻木了。我想起几年前的一次乡下之行,傍晚的时候,看到暮霭把万物一点点地吞噬,才猛然发现,自己有好多年没有看到真正原始的黄昏和凌晨了。城市的灯光工程消灭了黄昏的感觉,而夜生活的习惯又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与凌晨失之交臂,这就是我们的现代生活,一种没有黄昏和凌晨的生活,一种不需要动用感觉也能知道怎样生活的公共生活。我相信你也有过这种感受,只是,未必觉得这种感受背后存在着一种很深的危机。
▲简单的城乡对立,对于描述一种写作而言,毫无意义。有建设得比较好的城市,也有破坏得比较少的乡村,这要看作家本人的出生地的具体情况如何,不好简单地类比。其实自二十世纪初以来,由于急剧的社会革命,多数人迷信“生活在别处”,很多的作家,把抛弃故乡当作了潜在的写作背景。尤其是对传统中国的深刻怀疑,导致很多作家几乎都对自己脚下的大地、对故乡已经不信任了,他们都有离开故乡、到远方去的写作冲动——这种写作情怀,几乎贯穿了整个二十世纪,直到今日,抛弃故乡的写作依然是主流。这甚至导致了一种新的写作殖民主义的出现。这种殖民,不是一种文化对另外一种文化的殖民,而是一种生活对另外一种生活的殖民。这恐怕是当今社会最需要警惕的写作潮流。比如,现在很多年青作家,大量写到了城市生活中奢华的一面,喝咖啡,泡吧,逛高级商场,穿名牌,到世界各地游历,等等,这种生活不是不能写,可是,假如作家们都不约而同地去写这种奢华生活,而对另一种生活,集体保持沉默,这种写作潮流背后,其实是隐藏着写作暴力的——它把另一种生活变成了奢华生活的殖民地。为了迎合消费文化,拒绝那些无法获得消费文化恩宠的人物和故事进入自己的写作视野,甚至无视自己的出生地和精神原产地,别人写什么,他就跟着写什么,市场需要什么,他就写什么,这不仅是对当代生活的简化,也是对自己内心的背叛。若干年后,读者(或者一些国外的研究者)再来读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无形中会有一个错觉,以为这个时期中国的年青人都在泡吧,都在喝咖啡,都在穿名牌,都在世界各国游历,那些底层的、被损害者的经验完全缺席了,这就是一种生活对另一种生活的殖民。这种写作的殖民主义,在今天的中国已经非常严峻了。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在如今消费文化作主导的文学传播中,有购买力和消费力的人群,可能只关心这样一类奢华生活的故事,以为这就是现代化,这就是美好的未来,而更广阔的人群和生活,并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因此,强调写作和大地、和故乡的某种隐秘联系,其实我是想强调一个作家必须有一个灵魂扎根的地方,有一个精神的来源地。当乏力、贫血的纸上文学遍地,我尤为看重文学中那种粗砺、有重量、有来源、在大地上扎根和生长的经验与感受。而就着一种感受力的恢复而言,是不管作家住在乡间还是住在城市,都要遵循的写作政治。
▲二十世纪以来文学向内转之后,写作不断地开掘人类内心的风景,可是,内心的风景里除了悲伤、阴郁和绝望,似乎也没有多少明亮的东西,所以,这些年来,恶毒的、心狠手辣的、黑暗的写作很多,但我们却很难看到一种宽大、温暖并带着希望的写作,可见,我们的文化心理是不健全的。只看到生活的阴暗,只挖掘精神的阴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对待人、对待历史,并试图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这无论如何都是残缺的写作。这种残缺,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举目可见。因为没有整全的历史感,不懂得以历史的眼光看世界,作家的精神就很容易陷于偏狭、执拗,难有宽阔的胸襟。所以,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一书的开头,就劝告我们要对本国的历史要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钱穆所提倡的对历史要持一种“温情与敬意”的态度,这既是他的自况之语,也是他研究历史的一片苦心。文学写作何尝不是如此?作家对生活既要描绘、批判,也要对生活怀有温情和敬意,这样才能获得公正的理解人和世界的立场。可是,“偏激的虚无主义”在作家那里大有市场,所以,很多作家都把一切生活作欲望化处理,或者在写作中充满精神的屈服感,没有一种让人性得以站立起来的力量,写作的路子就越走越窄,精神也越来越阴沉,很显然,这并不是一条理想的道路。
▲当代小说要发展,我以为要着力解决这两方面的问题:一是如何通过恢复一种感受力,接通一个更广大的物质视野;二是如何从一己之私里走出来,面对一个更宽阔的灵魂视野。我把这两个问题,用一种比喻的方式,把它归结为是从密室写作到旷野写作的精神变迁。所谓密室写作,它喻指的是作家对世界的观察尺度是有限的,内向的,细碎的,它书写的是以个人经验为中心的人事和生活,代表的是一种私人的、自我的眼界;而旷野写作呢,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认这个世界还有天空和大地,人不仅在闺房、密室里生活,他还在大地上行走,还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这也是张爱玲的写作和鲁迅的写作之间的重要区别。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细节的偏爱(她说,“我喜欢听市声”,如她喜欢听胡琴的声音,“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以及她对苍茫人生的个人叹息(她说,“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都可以看作是她的密室写作的经典意象,她确是一个能在细微处发现奇迹的出色作家。但比起张爱玲来,鲁迅所看到的世界,显然是要宽阔、深透得多。尤其是在《野草》里,鲁迅把人放逐在存在的荒原,让人在天地间思考、行动、追问,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没有路,也不愿停下进发的步伐——这样一个存在的勘探者的姿态,正是旷野写作的核心意象。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一直以鲁迅为顶峰,而非由张爱玲来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鲁迅身上这种宽广和重量。从细小到精致,终归是不如从宽阔到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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