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是一种心灵的事业
——专访文学批评家谢有顺
载郑州晚报2005/11/14 采写者:记者 杨伟
记者:第四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上,您获得“2005年度青年批评家”这一奖项,之前您也曾多次获得各项大奖,如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等,此次获奖与以前获奖相比,有没有新的感想?
谢有顺:作为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是写作本身,而非获奖。我把任何的奖项都看作是写作的意外收获,是写作的副产品,没必要过分看重。我不否认文学奖对一个写作者的鼓励是很重要的,但如果一个人的写作要依靠获奖来确认自身的价值,那就太可怜了。因此,今天我无论获得任何奖项,都会以冷静、理性的态度来对待。文学批评是寂寞的事业,如果没有信念、没有对这一事业的热爱,是很难做得好的。而环视当下的文坛,能耐得住寂寞,还在认真写文学批评的人,并且还能以文学批评来影响读者的批评家,实在是不多了,伸出十个手指就能数得出来——既然人数这么少,那么,每个人在写什么,写了多少,他的文章质量如何,圈内的人其实都知根知底的,获奖或不获奖,根本不会影响别人对你的评价。但从事小说、诗歌、散文写作的人就不同,他们的写作群体非常庞大,通过一个奖来凸显一些人的成就,意义很大。相比之下,从事文学批评的人要少得多,即便没有文学奖这一评价尺度,大家仍然了解每一个人的写作业绩。
记者:你是如何走上文学评论这条相对寂寞的写作道路上的?
谢有顺:一开始并没有要走这条道路的自觉,只不过上了大学,大量阅读当代文学作品,觉得对这些作品有自己的看法要表达,就很自然选择了文学评论这种方式来训练自己的写作能力。没想到,我在大学期间写的评论,都很顺利地在有影响的评论刊物发表了,我那时或许找到了这方面的自信,就顺着情势往这条路上走了。
记者:经过十余年的文学批评实践,您先后出版了《我们内心的冲突》《我们并不孤单》《活在真实中》《话语的德性》《先锋就是自由》等批评文集,您在文学批评这一领域可谓“一代翘楚”,能够得到作家、批评家乃至读者们的重视和尊重,请问你认为原因何在?
谢有顺:其实我对自己的写作并不满意,因为还有太多的缺憾。我最近决定专门空出一两年时间来读书,就是想很好地补一补自己的不足,从而让自己走得更远。假如确实有作家和读者对我的批评文字感兴趣,我想这跟我对批评的理解有很大的关系。我一直认为,批评也是一种写作,是一种有生命的写作。而在学术高度体制化的今天,许多人很容易把批评理解为仅仅是一种知识和学问,它就像医生的手术刀一样,冷漠地解剖每一部作品,或者是跟个人心灵不发生关系地分析作品的一些特色、风格等——这样的批评,对我来讲,不是最高的批评。最高的批评应该能够在内在的心灵里与自己的批评对象进行对话,互相理解,彼此感悟,这是可以达到的一种批评境界:批评本身也包含了批评家自己对生存价值的看法,自己的心灵感悟,以及他在作品里发现的与自己相通或者相反的事物。真正的批评应该这样来理解一部作品。如果从这样的角度进行批评活动,这个批评显然会更有感染力,更有精神的容量,不会那么冷漠,枯燥,干巴巴的,我想,在这一点上,我是做了一些努力的。有些读者告诉我,我的一些表达方式,包括我的文章题目,我的话语方式,都有一些感性的东西在里面。我的确渴望建立起自己的话语风格的,因为我希望自己的批评话语是准确的,专业的,同时也是有心灵温度的。——“心灵体温”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我的意思是说,批评家的心灵也应该参与到他的批评写作之中,他的表达应该更加人性,更加注重精神维度的建构,更加努力地去捍卫心灵里那些恒常的、美好的品质。因此,有“心灵体温”应该是每一个写作者共同的要求,而不仅仅是针对批评家而言的。除此之外,批评家还应是一个精神的在场者,一个有价值信念的人。
我一直向往梁漱溟所说的,“学问贵能得要”,“学问家以能得为要,故觉轻松、爽适、简单。”得要就是心得、自得。我不是学问家,但也知道,做研究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进得去也出得来,要有心得,要有生命的感悟,要和自己有关,而不被知识所累。
记者:在商业运作大行其道的时代,文艺批评呈现出一种“暗送秋波”态势,为文化市场的欲望大作广告,对具体作家的评价,“表扬信”几乎铺天盖地,“和稀泥”的更是为数不少,请问这是否文艺批评阵地“沦陷”?
谢有顺:这样的情形大规模出现,已经不是批评阵地的“沦陷”了,而是一种批评的堕落。我个人对这样的情形是很警惕的,所以,我约定自己,不轻易给人写序,不上电视,不随便出席研讨会,尽量不写人情文章,所说的话要尽量诚实——这都是我对自己的基本要求。梁漱溟说:“在人生的时间线上须臾不可放松的,就是如何对付自己。如果对于自己没有办法,对于一切事情也就没有办法。”这话说得透彻。在今天这个时代,面对文学的喧嚣、批评的歧途,太容易迷失自己。多少人都拿自己没有办法,远离了本心,失去了本原,不仅细小的利益可以摇动他的信念,随波逐流者更是不在少数。写作的光芒正在黯淡,清明自觉的人日益减少。这是一种可悲悯的事实。我承认自己过去也常是昏昏然而不自觉的,所幸我还想往前,还想改变自己。我一直相信,世间万事原非定局,它是可以变的;人力虽然渺小,但也是可以增长和积蓄的。但是,假如自己放松自己,那一切就都垮了。
记者:目前,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很多人对文学批评表示出了漠不关心、毫不在乎。在你看来,文学批评的主要功能还在吗?比起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阵地是否日渐萎缩?
谢有顺:有太多的人对批评表示出了不满。虽然,批评作为一种事业,一直不缺乏为之努力的人,但它的文学功用的日益衰微,却是不争的现实。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媒体时代,批评固有的功能正在被媒体宣传和会议发言所代替,那种微弱的、专业的批评声音,已经变得相当可疑。读者不看,作家不承认,甚至连批评家本身,一度也恍惚起来,从而忘记了自己本应履行的责任,而变得被动、廉价而无所作为。看上去,批评更像是文学族类里的贱民。而真正让人痛心的是,当别人蔑视批评的时候,批评家们并没有充分地用自己的创造性劳动来捍卫批评的尊严,反而在人情、利益和复杂的文学境遇面前继续溃败,也继续着自己的无能。真正的批评不是这样的。它应该有一整套的原则、价值、梦想、生命力供我们探讨和坚持。可究竟还有几个批评家在这样坚持批评的理想呢?
在这个时代,批评似乎成了一种内在的斗争——不仅是与作品斗争,也是与自己的批评良心斗争。说还是不说?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等等,这些问题像专业和美学问题一样折磨着批评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这种斗争在批评界会更加强烈,因为有很多批评死结正源于此。
记者:在您对作家的批评中,有很多文坛名家宿将,如贾平凹、余华、莫言、铁凝、阿来、王充闾、李国文、北村、于坚等文坛名家宿将,对他们进行批评你是否有压力?
谢有顺:不存在什么压力,写作于我来说是独立的。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是我的朋友,但朋友是朋友,写作是写作,这两方面我分得很清楚。我一直对一本书印象很深,就是神学家保罗·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气》,他所说的勇气是说要敢于承担责任,敢于在当下生存中坚持一种价值和信念,这是一种哲学的想法,但落实到批评这个行业里面,同样是需要“存在的勇气”的。从最简单的层面上说,你看一部作品好还是不好,看起来是简单的问题,但是今天可能需要勇气你才敢说出真实的答案。如果你说人家的作品不好,可能会遭到这个作家的冷眼或者讽刺;如果你说他的作品好,可能也会碰到一些危险——因为判断失误或者过度吹捧而使自己的名誉受损。在这种情况下,坚守一种批评家的下判断的勇气,就显得非常重要。因此,无论面对的是哪一个作家,我首先要求自己能说出自己的诚实体会,直面自己的真实感受。离开了这个基本点,文字就会变得空洞、轻飘,写作就会成为一种造假。
记者:你于2003年著有《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一书,你们二人是如何交往起来的呢?贾平凹对您特别欣赏,他曾在《该痛快时真痛快》一文中称:“我是那样地喜欢和尊敬着这个南方的小伙”,并认为你集南方、北方评论家的长处于一体,“前卫而不浮华,尖锐又不偏狭”,请问您如何看待他对您的这番评价?
谢有顺:第一次见贾平凹是在1999年的元旦,那时我受《收获》杂志的邀请,到西安出席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老庄》的研讨会,但那种场合人很多,双方都说不上什么话。在做《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之前,我们主要靠文字来了解对方。后来,林建法、王尧两位朋友坚持要我和贾平凹做一本对话录,纳入他们主编的丛书里,我和贾平凹就在一起说了三天话,彼此才开始有更深入的了解。至于他对我的过誉之词,我是不敢当的。他这话出自他为我的评论集《话语的德性》一书写的序言。这书是“一九七几丛书”中的一本,按照出版社的规定,每本书都必须有一个名家写序,他们提议请贾平凹给我的书写序,贾平凹就写了个短序。但你知道,凡是序言,都难免说作者的好话,是当不得真的。不过,贾平凹所说的“不浮华”、“不偏狭”,确实是我正在努力追求的写作目标。
记者:余华是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文学批评家几乎没有不谈论余华的,您有也曾有对其进行过批评,对于余华的文学创作能否给一个整体评价?如何看待他的新作《兄弟》?
谢有顺:我写过一篇很长的余华评论,对余华的写作成就作了分析,对他的局限性也作了阐释,我认为,我对余华的许多结论在今天依然是有效的。余华的写作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最初的时候,余华眼中的人大多是欲望和暴力的俘虏,是酗血者,是人性恶的代言人,是冷漠的看客,是在无常的命运中随波逐流的人,那时的余华尽管在叙述上表现出了罕见的冷静,但文字间还是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寒冷和血腥气息;到《在细雨中呼喊》,因着追忆而有的温情,如同闪光的话语链条不断地在小说中闪烁,余华的叙述也随之变得舒缓、忧伤而跳跃;到《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由于善良、高尚、温和、悲悯、宽容等一系列品质,成了这两部小说主要的精神底色,余华的叙述也就变得老实而含情脉脉起来。探查这种变化是非常有意思的,它的里面,也许蕴含着余华写作上的全部秘密。
但我一直觉得,余华最好的作品是第一个长篇《在细雨中呼喊》,因为这部作品具有内在的心灵深度,而他后来的写作,太过着迷于人物的遭遇,把冲突外在化了,作品的力量也就随之衰退了很多。至于《兄弟》,它在余华的写作中根本不值一提。
附:
一、谢有顺简历:
谢有顺,男,1972年8月生于福建长汀,1994年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发表有当代文学批评、思想随笔200余万字。出版有《我们内心的冲突》、《活在真实中》、《我们并不孤单》、《话语的德性》、《身体修辞》、《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于坚谢有顺对话录》、《先锋就是自由》、《此时的事物》等论著多种。主编有《优雅的汉语》、《中国当代作家评传》等丛书多套。曾获“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评委会秘书长。现居广州,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
二、“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200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授奖辞:
谢有顺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最年轻、最具才情和睿智的批评家之一。他的批评文字敏锐、简洁、犀利,透射着对人类精神生活的深切关注,对存在之途中种种疼痛与焦灼的深情体恤,充分展现了批评的学术品质与个人锋芒,并扩展了文学批评的精神疆界。他在2005年发表的《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等系列论文,对叙事伦理问题做了深刻而独到的阐释,其中对灵魂叙事热情而理性的张扬,表现了他对消费、经验和精神自闭的警觉,对于今天的写作如何进入更广大的灵魂世界、传承更灿烂的小说传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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