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倾，法角声一起停下了。宜王向守候在盂兰盆山前的几位王府官吏举了一下手，这几人立即遵宜王教，谕请诸寺僧人们各派出年轻力壮者二三人，到盂兰盆山前挑一只供盆携走。神都二十余座大寺都各派出了三人，只见这些人慢慢走到盆山前，忽然，仿佛得了一声传令一般，不知是由谁起首，他们一拥而上，扑向了罗列的盂兰盆，这光景使宜王不由地瞠目。但见多数人都是冲向了盛满金银七宝器的盆供，这里那里，不同寺院的人同时持住了一只盆，都牢握着浴斛不松手，彼此争究起来；也有同一寺院的几个同伴看中了不同的盆供，互相大声招呼，又唯恐自己看中的被别人抢了去，一脸焦灼。更有人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抬起一只盆供又放下，犹豫不定，眼看有人扛了盛满珍器的盆供离开，一脸的妒羡和焦急。

   这时，长街上起了骚乱，看众们开始闯过金吾将士们的长阵，拥入游行的队列中，急急赶向盆山这里。郭四等众捕吏以及金吾将士们徒劳地吆喝着，挥舞着手中的枪棍，试图阻住乱行乱挤的人们，然而，他们的阵列却很快被滚滚的人流冲散。定鼎大街上一片众声喧哗，淹没了乐声，一股人的洪流忽地涌到了盂兰盆的塔山前。 

   宜王代圣神皇帝做盂兰盆供，设无遮会，尽出所有一切家财，布施与十方广众的露布一经贴出，神都士庶便闻风而动，自晨起以来，倾城汇集到了定鼎大街上。此时，人们终于耐不住了，都期盼抢先到达天津桥前，以便得到剩余的盆供。自桥南至定鼎门的大街上，放眼都是晃动的人头。人们还在不断地从各坊坊门中走出，急煎煎汇入向北推涌的人流。珍宝行盂兰盆供的假树一株株地倒了下去，舞狮子也被挤到街边，长街上的乐声散落地停了下来，但见万头涌动，一片混杂的喧喊声激荡着天街。

   人潮将守卫在盂兰盆山前的金吾将士们的队列全然湮没了。当即便有人被推倒在地，践踏在后来者的足下。宜王惊看人群忽然在自己的看棚下推挤，棚壁顿时摇晃不已。

   相对而矗的宜王妃彩楼也在人流的拥撞中摇摇晃动。忽然，一只猞猁从垂帷缝中探出了圆圆的头来，竖起双耳，用一对澄眸惊奇地看着下面，龇牙低吼了一声。接着，一只裹在浅黄轻罗袍袖中的素手伸出来，将这大山猫挽了回去。

   盂兰盆山上转眼间已经爬满了人。人们争相踩着木架向高处爬，以便争抢到一只供盆，盆山上，一时只看到拥挤攒动的人影。浴斛都被打翻了，僧人们混在俗庶世人中，都在争，在抢，只见绫罗在争夺的人们手中被撕裂成片片参差的残段，瓷器在争抢中被失手摔落在地，砸成碎片。发疯一般的人群中，有方才还穿着彩衣在游行队列中耍百戏的伎人，有衣着奢华的商贾，有原本守卫在绫障外的金吾将士，有衙署中的吏役，更有穿着绣绫袍、佩银腰带的朝廷命官，更有无数神都城中的青衣小民，以及闻风从都畿近郊迢迢赶来的农人。

   这时，在观德坊坊门旁的一座彩楼上出现了青策的身影，修文坊坊门旁的彩楼上，出现了持戟、紫勒的身影，这三人率着几个小奴子，开始把一箩箩的铜钱向楼前抛撒下来，相对而矗的两座彩楼前，一时散钱如雨。争涌向洛河边的人群犹豫一下，开始转挤向那两座彩楼。

   然而，大多数的人还是满怀希翼地继续向北挤，想要到达天津桥前。忽然，一名金吾跨下坐骑受惊发狂，开始在人群中疯跑，立即有人被踢倒在马蹄下。附近两匹马也随着受惊，在人海中奔突，趵腾，周围的人群连忙四散躲避，慌乱中又有多人摔倒，被践踏在众人足下。后边的人不知究里，仍然向前推挤，被推倒、被践踏、被压覆的人越来越多，又有许多人被推挤落入街两旁的莲渠里，大声呼救。

   但见两座舍钱的彩楼被人们挤得摇摇晃晃，很快就塌垮了下去。捡抢到钱的人大多又转身向天津桥前挤，还想再落些浮财。在桥前没有抢到物什的人，或是抢了些物什犹觉不足的人，听说观德坊、修文坊附近在散钱，又转而向两边走，两股人流相撞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一片混乱中，无赖蛮悍之徒们开始乘机动手强抢他人的财物。喊叫声，骂声，哭声，念佛声，呼救声，喧乱成一片。定鼎街北段上人们压挤成堆，立在街边的看楼轰然倒了一幢，接着，又倒了一幢，少年们纷纷攀上道两旁的桃杏槐柳以逃生。

   宜王凝视着眼前的这一切，忽然觉得颇为熟识，似乎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一般。

   这时，看棚被挤得嘭嘭乱摇。“殿下，回府罢。”捧剑恳劝道。

   宜王清晰地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呼声，又隐隐听到呼救声。“急甚。”他冷冷道，端立不动。

   这时，有两个庶人衣束的男子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拖着一个妇人。妇人不知怎地，半张面皮被剐脱下来，垂在颧前，一片血肉模糊，一只眼珠骇人地半吊在眼眶外。她身子沉重地坠在地上，长裙被扯得仅剩少半。

   “她不行了，借光，让咱避一避。”一个男子喊道。

   守在楼下的奴子们吓坏了，连忙喝禁：“死鬼！快走，快走！”

   “让他们进来。”宜王道。

   过一会，紫勒慌张地走上来。“大王，不好，那妇人……已经死了。”

   “她当然是已经死了。”宜王道，面色凝重得有如铁铸一般。

   人们一个个开始躲入楼中逃生，大多挂了伤，都是惊魂落魄，惨无人色。

   在推压下，挤聚在河边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立足不住，扑通、扑通地落入河中，大声呼救着。一些人只得涌上天津桥，守桥将士连忙严加喝禁抵御，无奈众人实无退路，守在桥头的将士眼看抵挡不住。

   这时，盂兰盆山忽然整个地垮塌了，轰隆一声，木架四散零落，支持在中心的木柱连同大部分木架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一起向洛河中倒了下去。攀附在木架上的众人随着一同栽向了河中，洛河中一时哭爷喊娘之声震天，人们在水中挣扎着，河水中泛起了血污。

   这时，宜王忽然悟到，他何以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他以前确实见过相近的景象，那是当初他命系一线之时，魂魄飘飘悠悠潜降至恶鬼地狱所看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