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缘与小说（中）

                                    程青

而张爱玲又是怎样想的呢？她心里的委婉曲衷又如何？我们却仍是不知。然而她是一个作家，她不直抒胸臆地坦露自己的恋爱感受，但是在她的小说中至少会露些端倪，或者说至少在情绪上会露些端倪。张爱玲小说中名篇很多，比如她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等。这些小说篇篇皆好，在我看来都可以看作是一个作家的巅峰之作，当然无数也同称为作家的人即使巅峰之作又岂能及之一二？以发表时间为序，写于1943年4月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敲开文坛之门的首篇小说，真是出手不凡啊，这一炉香至今还余烟袅袅。写的是一段香港故事，姑侄两个女人梁太太和葛薇龙，都想在生活和情感上争些头角，绝非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层层写来，竟是人生的层层失意，失意亦是华贵冷艳，没有丝毫的捉襟见肘。《金锁记》也是张爱玲备受赞赏的小说，姜家的二媳妇七巧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嫁了一个残废的丈夫，因为出身卑微加上本人的不着调，她在姜家没有人缘。而七巧却看上了小叔季泽，季泽是个浪荡子，在外面疯玩胡闹，欠公家帐上的钱，和七巧有些叔嫂间的调情，却清楚利害，想图的只是她的财产。七巧作嗔作痴，对季泽却是真用情的，最终自然是为情所苦为情所伤。因为人性的扭曲，七巧变成了恶意的化身。小说写道：“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张爱玲写女人写爱情写人情世故都写得够狠的，中国的女作家下笔如此狠辣的似不多见。胡兰成说他到张爱玲的房里感觉有“兵气”，其实张爱玲的小说里亦有兵气，她手起刀落杀伐得不动声色，没有半点的虚张声势。而她小说的精微，却又处处写到人的心底里。

　　比《金锁记》早写一个月的《倾城之恋》是篇气韵极佳的小说，真是风流婉转，浑然天成，难怪一经亮相就被视为张爱玲的名作。《倾城之恋》的情调有“落日熔金”和“沉香断续玉炉寒”的意境，写尽了“一种相思，相处闲愁”。小说中最精彩的一节是范柳原和白流苏月夜调情，两个人相互试探，说的是赌气的话，空气里却始终飘溢着一种缱绻的男女之情，有一种如水月色般的浪漫。这里最重的一笔是范柳原对白流苏引《诗经》上的诗：“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差不多是我们中国人对爱情认识的最高境界，而由一个浪子口中说出，竟有一份难言的沉重和悲凉。而他们感情生活的转机却是1941年12月8日香港响起了炮声。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但是他与白流苏的故事却多出了一截长长的尾巴，已经上了船的范柳原因为战争没有走成，他和她终于结了婚。“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一段男女之情里垫着一场战争和一个大都市的沦陷，这是何等的豪阔，又是何等的肃杀！原来这就是――倾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