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以下言论,纯属自恋扯淡,看官慎入慎辨。
文科高等教育,最高境界是追求形而上。我在30岁以前是这么做的,以现代主义为美,以词藻的华丽度和所谓张力为荣,以直指人心、妙意深藏的发现为智慧标签。
那个时候,完全看不懂现代欧洲文化人脑子里的奇思妙想怎么来的,恨不得给自己的大脑做一次整容。那个时期发表在报端的文学和戏剧评论,也是这个路子,也杂糅了些左派悲天悯人的淳朴情怀。
及至后来,发现越来越没意思和困惑起来。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自己一直喜欢的电影,对一些好做品虽然知其吸引了自己的兴趣,却不能解释为什么。
其实我们骨子里是喜欢形而上的,这是中国文化人的标签。就和蓄胡须,留长发(某个阶段如此)标明自己是艺术家一样。扩展及整个社会思潮和文化模式,我们也基本是偏好形而上的东西。
形而上当然并非不好。比如我们更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更懂得从一个更宏观的角度来看世界,更容易在苦难中保持达观。但针对于现代社会发展而言,却显得矛盾而不能自圆其说,或者不全是有益的东西。比如论商贸,我们的意识比任何人种都强,全民皆商,全民皆股,全民皆大学梦,全民皆反感蓝翔,来得一窝蜂,很快很猛;因为我们抽象出无商不富的道理。于是,我们的商业环节一层层形成很快,燕过拔毛,见者有份,房地产的海市蜃楼,传销的致富梦想,危害环境,有毒食品,拐带人口,涉毒涉黑来势凶猛。另一个方面,我们看不起工匠,不愿意当蓝领,而制造业需要真本事真功夫的领域,却举步维艰。我们发现,国家竞争到了一定层面,当我们习惯以世界老二身份说话的时候,形而下的东西开始拖后腿了。
我们需要大飞机、高速隐形战斗机,需要航空母舰,需要自己的名牌汽车,需要自己的高端装备制造业的时候,发现这方面的创造性人才、创造性的思维不够了,跟不上了。我们不知道如何锻造出耐高温的飞机发动机材料,我们暂时还无法大到解决成熟可靠的电磁弹射技术、小到小电器和马桶盖的美观耐用经济实惠的问题。同一个品牌,仅拿来组装一下,质量不一样了。所以,当人口红利劳动力成本优势不复存在的时候,巨大考验就来了。
这世界上要紧的就两件事,一件事是如何做出受到更多消费者的产品,一件事是如何把这些产品卖到全世界。所有的国家间的恩怨情仇,都来自这里。
我们不得不反思所谓的工业手册精神。工业产品要想受到顾客欢迎,离不开手册精神,保质保量物美价廉地让顾客喜欢,甚至让让一些难于纳入工业体系的东西例如食品工业、文化艺术工业变得更加有销路,离不开手册。我曾经去过奔驰在北京的工厂,也去过GE在北京的工厂,在那里螺丝要拧几圈,都是有技术规范的。这是形而下,是经过证实只有这么做才能保证产品质量的形而下。我们不大重视这个,不大看得起这个。
欧洲戏剧在有限时间里讲故事,抓观众,多卖票,这些本事除了故事本身很多非常高级的部分,思想内涵的形而上的东西,故事到底怎么讲,怎么保证更多观众对你的故事感兴趣,买你的票,这是很形而下的东西。我们不大重视这些。我们往往会对故事里形而上的东西非常感兴趣,过目不忘,牛逼!真牛逼!但我们并不能体会莎士比亚们饿着肚子总结出来的抓观众兴趣的形而下的故事讲述技术通则,那些非常形而下、甚至有些直白让你厌烦的东西。这很拧把,但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我们发现,美国人在这一点上比任何人都聪明。他们从来不会排斥形而下的东西。很会利用形而下的东西。例如他们会很形而下地算计好一切,在跟你结成同盟的时候,不会忘记给你下个套,埋下一个包围圈,留下一个钓鱼岛什么的,有朝一日,一定用得上。当然这不是说美国人没有战略思维。
美国人成为世界领导者,我认为诀窍在于他们不走极端。他们在形而下、实证主义基础上进行丰富传统的创新,生发着非常高级的形而上的东西,而不是推倒重来,否定传统。
其实关于在一个封闭空间和有限时间里,通过角色扮演讲述故事的传统在欧洲,而不是在美国,更不是在中国。欧洲戏剧有超过2500年的传统,关于这类故事讲述方法的形而下技术,欧洲人是祖师爷。但很奇怪,电影工业最大的赢家却不是欧洲人。这个电影史上最著名的颠覆行动作,是我颠三倒四、都快磨破嘴皮希望大家关注一下的东西。
两次大战的痛苦,把欧洲文化人刺激得快要疯掉了。他们开始强烈地反传统,认为人类的痛苦,都是传统认识带来的。于是,社会科学思潮颠覆性创新带来文学艺术的现代派。事物的平衡——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关系被打烂了。他们一古脑偏向于自己的主观认识,认为我再也不能受骗了,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思故我在,我要用我的方法去重新解释和解构世界。
到这,我脑子全通了。现代派文学艺术的根源一下子清晰了,被找到了,再也不神秘了。这是那个时代欧洲文化人现实生活的普通写照,他们的确被逼疯了。我们如果生活在哪个环境,也会这样。不错,从艺术风格化拓展上讲,他们对于现代电影的贡献是巨大的,很多今天看来最基本的技术,例如蒙太奇、长镜头调度、梦境和闪回、象征主意的东西极大地丰富了电影的表现手段。但是,对于电影工业发展而言,它们最大的破坏力在于彻底否定了在封闭场所有限时间内讲故事的通律——那些打通普通观众对故事体验兴趣的最基本规律,变得我行我素,自我为中心,倒洗澡水把孩子弄丢了,电影越来越变成少数人的沙龙艺术。这个形而上的影响,就像是小道士看见了林志玲,小和尚遇到了“大老虎”(女人),不可抗拒,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毕竟我们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在这个圈子里,被别人说自己逼格很低,很形而下!
但最让我们不想见到的事实是,好莱坞这个形而下的蠢家伙居然最后变得比欧洲电影更逼格,居然垄断了全世界92%以上的市场份额。为毛?为毛?为毛这么让我们人格分裂?为毛不能让欧洲的那些诸如新浪潮领袖那样远离形而下的祖师爷,那些现代派的高手们逼格更高些呢?吼吼!没天理的啊!
好莱坞没放弃形而下。他们恪守从欧洲人那里学来的封闭空间和有限时间抓观众兴趣的基本传统坚定不移。“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恪守商业准则和工业精神的好莱坞,那时候甚至连什么叫做蒙太奇都不大了然。但好莱坞不拒绝形而上。但他们对于那场颠覆性革命的的技术成果,二话不说,以形而下的实用精神,一股脑用在了一部标志性影片《卡萨布兰卡》里。欧洲人败了,很惨;美国人胜利了,发家了。
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件事情的两个面,偏废不得。
讲故事当然需要精神逼格,但最好的精神逼格一定是在形而下的土壤里,在故事基本规律里生长出来的。如果你只要“直指人心”这样的空洞口号,仅仅形而上就够了。从另一个范畴分析,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是有足够的空间和间断性阅读时间来为你的形而上高级诉求进行背书的。但影视艺术不能。影视艺术是有限的线性艺术,必须用故事规律的精髓,找视听语言的极致,在这两样东西完美融合的基础上,追求和实现形而上的高逼格。
影视艺术还是高成本艺术工业品,最忌讳和惧怕商业失败,这和沙龙艺术的玩法是大不一样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吃市场饭,编剧赚编剧费,导演有导演费,明星有高片酬,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只谈逼格,不谈市场呢?!
世界上最高级的影视艺术的形而上,都是在最大市场效应基础上实现的 ,同时是非常形而下的。
无论是卡梅隆的《阿凡达》,还是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以及好莱坞在上个世纪那一批星光璀璨的现实题材电影,美剧精品,都是如此。
《阿凡达》逼格高吧?但你看到没有,《阿凡达》里主人公的两难激励事件,主人公在真爱和地球人任务之间纠结?看到没看到最经典三幕故事结构积累和饱满的场景冲突构造和勾连技术?看到没看到主人公一直用自己的选择和外部对抗力进行持续对抗,从起点高效率地把故事必然推进到了危机高潮部分?而进而,你看到没看到,故事高潮里浮现出的故事主题和思想的余韵,才是最后的形而上的高级部分的必然结果?当张艺谋拉开架势准备和卡梅隆大谈艺术理念的时候,卡梅隆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观众永远不会关心你的故事是如何拍出来的,他们只关心你的故事是如何讲述的”。
我们历来不重视研究普通观众的非常形而下的兴趣满足通律这一部分,不太研究观众大脑结构是如何被有效打通和激活,让那些没有艺术资质的普通观众对一部饱含形而上金矿的故事趋之若鹜;而是太专注于,过分专注于自己的依据艺术教育偏好而形成的不一定全面和客观的艺术趣味,以至于我们在早已习惯于市场回报的情况下,依旧会奇怪地恪守着某种自己心中的形而上的底线。这是时下非常矛盾和具有戏剧性滑稽的地方所在。
而且我认为,非常具有形而上高级特征的东西,一定是很好解决了形而下兴趣规律的东西;高逼格的、形而上宝藏暗藏的故事素材,一定是经过了大厨非常形而下的符合规律的烹饪和调理,才会把形而上的食材香气诱发出来,贡献给电影工业的目标人群——普通的、不需要持证上岗的、最广大的观众。
很多艺术大家,都是学贯中西、历经市场淬炼之后,由偏重形而上而变得“道”“器”兼备,成为赢家。例如李安、例如徐克,早年间都分别是台湾新浪潮和香港新浪潮的干将,都曾在市场历练中一度迷失或者失去基本信心,但最终凤凰涅磐的。
过于偏重形而上,对于有益艺术经验的总结,也是不利的。我们偏重形而上的第一个误区,就是容易以人划线,简单认为只要选对了已经成功过的导演和编剧或者制片人、明星,就万事大吉了;还有就是容易被所谓成功电影外部特征总结大数据法所绑架。而事实证明,是好戏捧出了导演编剧和明星,而不是有了这些人故事一定就会成功;成功电影数据分析有道理,可以参考,但故事题材内容人物就像万花筒,是随机变化的,因此大数据只能收集外部特征,不能证明故事通律——打通观众大脑的那些被反复证明的讲故事最基本的原理和原则。第二个误区就是对过去取得巨大成功的那些经典国产电影创造的“德才兼备”的故事经验视而不见,过宝山空手而归。例如十几年前我们就拥有《英雄》这样的一部电影拿走四分之一总票房,创造了好莱坞外语片票房纪录的故事,创造性注入了中国文化意蕴经典例子,从来没人加以重视总结;也没有人应用故事通律对上一个电影十年冯小刚票房不败神话,进行有意义的研究和故事分析拆解。这些导致了我们在市场飞速发展的时候,对电影故事规律的认识止步不前。
话扯回到陈凯歌导演新片《道士下山》。我们不能仅仅用“直指人心”来划线站队,表明自己形而上的立场,保守自己的逼格。这很容易。我在30岁以前,会作出比这个更离谱的表态,以证明我深刻领会了故事精髓。但现在我更愿意引火烧身,我根据已知的关于电影故事的规律通则,在影片上映的第一天就鲜明表明自己观点,给出结果。我认为这样更有意义。错了,丢脸了,没关系,我自我反省就是,看我在哪里有失误,纠正错误就是了。我认为这么做比光说一句直指人心更负责任。何况我认为,但凡是形而上和形而下关系没处理好,思想高度不一定能打多高,充其量还是化妆了一番的善恶有别、拿起放下之类的大路货。
我就知道,很多形而下的东西,是形而上的温床。符合大众兴趣规律的东西,才可能最大化地实现形而上的精神逼格。例如周星驰的《降魔篇》,故事很形而下,但逼格打得很高。“寻求大道,要完善自我的差一点”,我靠,谁还高得过这个主题,清晰得过这个主题。就算王家卫玩《一代宗师》,至少留下了“做人就要站着,倒下就什么都没了”的武学至高境界。《泰囧》也明确告诉人们:为了家人比追逐利益更重要。
形而上和形而下,我们都要;“道”和“器”,互为表里。是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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