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是我的印第安史老师，他的课结束两个多月了。我上的是这门课的下半部分，前半部分没赶上。本来打算秋季学期去补上，可发财手术刚恢复，充满激情的想去旅行。我随了他心愿，其他的都无所谓，可错过凯文的课，真的心疼。除了大学时候选陈思和老师的比较文学和谢遐龄老师的哲学概论，我这辈子还没有碰到这么喜欢的老师呢。

今天下午，心里正想着凯文，凯文的邮件就到了，真是神奇。

凯文在linkedln上给我发了信，要把我加到他的工作网络里去。他年纪跟我差不多，是个兼职老师，专职在律师事务所帮印第安人打官司。因为我注册邮箱是126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收不到他群发给学生的邮件，于是在邮件里来来回回的想办法解决问题，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一切事情与中国有关就会变得朴树迷离。我们两都放弃了，他总是群发完邮件再转发给我iCloud的邮箱，我觉得过意不去，下课专门去谢他，他说我这么好的学生，他可舍不得不管，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凯文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身上充满了悖论。他长相平庸，大概1米68的个子，在美国人里算矮的，年纪不大但脑门不小，头上的头发开始呈现中间少两头多的秃顶趋势，人也不健美，不胖不瘦而已。他来上课都是晚上，下了班来不及换衣服，总是一幅律师打扮，衬衫西服亮亮的皮鞋，沉闷的很。第一次见他沉默地站在讲台上整理东西，觉得这是个腼腆，内向，沉闷的老师。

但是，他一开口说话，就好像魔法附体一般，突然浑身上下都是光芒。凯文说一口标准的美国英语，要是你在美国住久了，你就会像我一样，发现美国人也有各种口音。凯文不光没有口音，并且不会像很多美国人那样舌头里打着卷。凯文口才非凡，用词精准，节奏流畅，连语调都有韵律一般。他条理分明，上下文都照顾的很好，即使前面错过了他的课，都不会听不懂。在第一堂课的自我介绍时，很多人都提到他们从上一堂凯文的课跟到这里，夸他课讲的好。夸的凯文不好意思，开玩笑说：“别信他们，都是我花钱雇来打广告的”。

凯文讲课最好的部分，并不是他的口才，而是他的治史观。为解释这个，我不得不涉及这门课的内容。印第安史是一门很难讲的课，印第安人不是一个统一的群体，而是散落在整个美洲，成百上千个说好多种语言的部落，他们没有文字，只有口述传统，生活方式与自然融为一体，又在过去几百年迅速衰败消失，历史学家对他们的来龙去脉知之甚少；在美国的主流历史课本里，对印第安人态度很模糊，既不愿意承认印第安人的没落是欧洲人进入新大陆的结果，又不能完全否认。所以大部分的美国人形成一个观念，认为印第安人文化落后，残忍，即使他们因为美国人的扩张受了伤害，美国政府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或者过多的补偿，没有必要内疚。而一小部分比较有人道主义精神的美国人，又比较容易持相反的意见，认为美国人对印第安人的迫害是个耻辱。

这两种观点，到底哪个比较正确呢？凯文从来不告诉你他自己的观点。他也没有教科书，他自己有一套大纲，只讲史实，然后提问题，让同学自己回答。在那门课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印第安人在美国这几百年的历史，这么激烈而有戏剧性。从19世纪到现在，200年里，美国人与印第安人边和谈边打仗，后来实力雄厚起来，白人就把他们从东部往西部迁徙，越迁越远，最后连西部也没他们的地方了，只好圈一小块保留地，让他们呆在里面不出来。从印第安人的角度看，这几百年基本上就是屡战屡败，背井离乡，被迫迁移，还得跟其他部落打仗，同时疾病瘟疫蔓延，成片成片的死掉。他们最终没有保卫住自己的家园，甚至都没有保卫住自己的人种，现在你几乎见不到一个纯种的印第安人了，印第安保留地里，大部分是只有一小部分印第安血统的人。他们的语言，习俗，传统，既破碎又脆弱，在极速消失。

事实上，我发现，印第安人的迅速消亡，并不只是经济的原因。美国地大物博，200年前，完全有能力给印第安人一块自己的地，让他们按自己的意愿生活。真正杀死印第安人的，是人性里的狭隘和贪婪。在200年前，甚至50年前，美国人普遍将印第安人看作低等人，认为他们没有头脑，都很愚蠢，就像200年前美国人看黑人一样。就连很多“亲印第安”的慈善人士，也认为印第安人应该放弃他们的文化，学习变成标准的美国人，才是他们的唯一出路。但这谈何容易？就像100年前，洋人非要把中国人的辫子剪掉，都会引发人命。如今看，大家都没辫子，根本不影响什么，所以看历史，很难客观。

公正地说，上世纪60年代的人权运动，改变了美国主流社会很多观念，比如男女平等，同时，也帮助美国人反思了他们对印第安人的态度。美国人第一次认识到，多样化才是一个国家繁荣发展的根本途径。印第安人从那时候起，才被松了绑，可以做他们自己。但为时已晚，大部分的破坏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如今的美国印第安人，是这几百年颠沛流离，无尽屈辱的幸存者。他们背负着这样的家族史，心理问题太多了，酗酒是最普遍的情况，贫穷随处可见。这又让我类比到中国，过去100多年也是悲剧不断，内忧外患。中国现在的社会问题，大部分是过去激烈动荡的一百年的后遗症。

所以凯文的课，每讲一个史实，都会引起全班广泛的讨论。每个人都得面对他们判断是非的底线，最终找到一个自己的位置。学习美国印第安人历史，对美国人来说，几乎是重建他们的历史观和价值观。而对我来说，就更有意思了。了解美国，一定得了解印第安历史，而且印第安人文化，跟我们东方文化有很多相似之处。蒙古和西藏的习俗，服饰，和印第安人有很多共同点。我从印第安人与白人的文化冲突里，更看见了中国人的历史。中国人的近代史，也是一个与西方文明遭遇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和印第安人的命运是类似的，只不过我们更强大些，并没有完全灭亡。我是班上唯一一个中国人，所以发言经常从一些奇怪的角度。我从来不会单纯的觉得200年前的美国人是坏人，印第安人是好人，他们首先都是为了生存而斗争。中国历史太长了，5000年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学中国历史，会懂得事情的复杂性，懂得人性往往战胜不了道德，懂得好人坏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我们这个班上，有美国白人，美国黑人，美国亚洲人，新移民，美国印第安人，或者有美国印第安人血统的白人，加上我这个中国人，想想看，想法简直热闹极了。每堂课都是一次探险，不知道谁会捅出个什么新角度，让问题变得更难判断。凯文特别享受这个过程，他常把他上班遇到的案例拿来跟我们讨论，比如印第安部落委托他去法院争夺孩子的抚养权，那些资历比他深的老律师，看着他像巫师一样，掏出一部关于印第安人的法条，把他们打败。比如开赌场的印第安部落，如何想办法把一些人踢出部落名单，好多分点利润。而其实早就没有纯种的部落成员，判断一个人属不属于这个部落，往往只靠人们互相之间的证词，谁的奶奶认识谁的奶奶，证明他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好玩吧？又比如，法律规定印第安人可以申请把自己的部落加入到联邦政府承认的正式“户口”里，没有户口，就不能享受政府给的教育医疗福利，但证明自己是一个部落该怎么证明呢？凯文的工作就像这样，我听着觉得有趣极了。

一说印第安人历史，就说起来没完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凯文的魅力是他的格局。好老师的唯一标准就是给学生打开一扇窗，让他们自己睁开好奇的眼睛看世界。更不用说，他的考试有趣而容易，不需要死记硬背，也没有标准答案，只要你有自己的思想，就能得高分。

上课上得热烈，课堂得气氛就不一样了。凯文讲的高兴，一屁股做在讲桌上，翘起二郎腿，下面第一排的同学手里举着切好的水果，咔嚓咔嚓的吃着，还举起手来回答问题。我调侃说“人类从猴子进化来，都是最早那些混不下去的猴子，混的好的猴子还在树林子里吃水果呢。” 凯文马上接话说：“哎呀，我前妻她妈就是中国人，我知道你们中国话的猴子怎么说。”

这下全班都知道他有个前妻了。

凯文不光有个前妻，还有个“男”朋友。这事，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他好几次邮件里提到，和他的“partner”一起去旅游。有时候会讲的声情并茂，让我渐渐开始怀疑，他这个“partner”到底是男是女。然后我去跟其他的美国朋友打听，才知道，这是同性恋的说法。

哇，凯文原来是双性恋！

我觉得好玩极了，我这个中国老冒，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还从来没有认识过双性恋的人呢。我回家跟张发财打听，他说他以前还被介绍过一个女朋友，刚跟另外一个女的分手，找男的女的都可以，只要有感觉就行。

“那你觉得这是问题吗？”我问发财

“我对那个女人没有感觉，是觉得有点奇怪，但如果我碰见一个特别喜欢的人，我大概就不在乎她是不是双性恋了吧，我现在不知道。” 发财这么说。

我想想我的老师凯文，那么真实的一个人，活生生的，谁会因为他是双性恋而看不起他呢？

不过我并没有犯以前犯的错误，直接跑去问凯文他是不是异性恋。上次我问一个邻居是不是怀孕，结果人家没怀孕，到现在我都羞愧难当，每个社会都有些外人看来奇怪的规矩，我不能再当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小男孩了。

凯文是个相貌平庸，魅力四射的人。他生在马萨诸塞，美国的东北，跑到美国西南来，为弱势群体工作，捍卫印第安人的利益。他是个兼职的老师，但比很多专职的历史老师都好，他具备历史学者的格局。凯文外表腼腆，生活却不拘世俗规范。他给我写信说，要坚持自己的梦想，他会支持我想要寻访印第安人历史并写一本书的梦想。

我只想回信告诉他，认识他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