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十五
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中伤。
但畏工言字,称我三江旁。
飞泉流玉山,悬车栖扶桑。
日月径千里,素风发微霜。
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长。
【工言】巧言,花言巧语。
【悬车】1.形容险阻。 2.古代记时的名称。指黄昏前一段时间。《淮南子.天文训》作"县车"。
3.致仕。古人一般至七十岁辞官家居,废车不用,故云。 4.借指七十岁。 5.指隐居不仕。
【素风】1.纯朴的风尚;清高的风格。 2.秋风。
【势路】谓权势之途。【穷达】困顿与显达。
【咨嗟】1.叹息:侧身西望长咨嗟|费、尤二人俱咨嗟长叹,复以酒酬西伯。
2.赞叹:四坐咨嗟称快|三将细看了形势,叹羡咨嗟。
“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中伤”,拔剑者,我拔剑也;白刃者,他人之白刃也;他人以白刃加我前,我必拔剑以抗之;此之谓丈夫。然《中庸》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天下国家可均,近乎知;爵禄可辞,近乎仁;白刃可蹈,近乎勇;然去中庸亦远甚。故纵能有“拔剑临白刃”之举,其于危难之化解,乃在表面上,非根本上,乃暂时之效,非永恒之效,故其结果仅不能“相中伤”而已,乃行为上之勇、低级之勇,非意识上之勇、高阶之勇。
《胡非子》曰:
“胡非子修墨以教,有屈将子好勇,闻墨者非斗,带剑危冠往见胡非子,劫而问之曰:‘将闻先生非斗,而将好勇,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胡非子曰:‘吾闻勇有五等乎。负长剑,赴榛薄,析兕豹,搏熊罢,此猎徒之勇也。负长剑,赴深泉,斩蛟龙,搏鼋鼉,此渔人之勇也。登高陟危,鹄立四望,颜色不变,此陶匠之勇也。剽必刺,视必杀,此五刑之勇也。昔齐桓公以鲁为南境,鲁公忧之,三日不食。曹刿闻之,触齐军见桓公曰:‘臣闻君辱臣死,君退师则可,不退,则臣请击颈以血溅君矣!’,桓公惧,不知则措。管仲乃劝与之盟而退。夫曹刿匹夫徒步之士,布衣柔履之人也,唯无怒,一怒而劫万乘之师,存千乘之国,此君子之勇,勇之贵者也。晏婴疋夫,一怒而沮崔子之乱,亦君子之勇也。五勇不同公子,将何处?’
屈将悦,称善,乃解长剑,释危冠而请为弟子焉。”
今衡之以《胡非子》,则“拔剑临白刃”之勇,不出乎前四等,不得称之为君子之勇也。
“但畏工言子”,因前四等之勇,其用有限,其不足以却难,故有所畏。因其有所畏,故知其非永恒之勇、非彻底之勇也。“工言子”者,以口舌当刀剑者也,“白刃”显而刚,“谗言”幽而柔,虽“拔剑”而不知以之加诸谁,更无论受谗言而不觉之者也,是故令人可畏。
“称我三江旁”,人以白刃胁迫我,必在我前,可相视以决高下,苟其远在“三江旁”,欲有所反击,则无可奈何也。“称”者,反语,诽谤也。人之毁誉实无所损益于己,奈何人主好偏听偏信也。故“工言子”实不可畏,庸主昏君可畏也。“三江旁”者,指是时司马师东征至于吴地也。
“飞泉流玉山”,“玉山”在西,似指魏都,“飞泉”者四无依傍之水流,可以譬谣言也,此言谣言之风传波及魏都之人也。“悬车栖扶桑”,“扶桑”在东,似指“三江旁”也,“悬车”者,军旅之栖止也,此言东征之师不事征伐而行权斗也。此二句言“工言子”之谗言之影响。
“日月径千里”,日月自东至西,一昼夜即行千里,此言谗言流传之迅捷广远,“素风发微霜”,秋风之起无形,而寒霜之生有形,无中生有,斯谗说谣言之所以可畏也。
“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常。”此一句系对“工言子”之努力之意义之否定,及自身之陷难之安慰也。得势者一时之事也,失势者亦一时之事也,苟唯哀叹度日,则是比诸“拔剑临白刃”之勇亦不如也,明势路之穷达而从容应对之,知权守变,依知与仁,乃可以常也,斯君子之勇,勇之贵者也。

其二十六
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
荆棘被原野,羣鸟飞翩翩。
鸾鹥时栖宿,性命有自然。
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
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
【鸾鹥】1.鸾鸟与鹥鸟。皆凤属。用以比喻君子。 2.喻君王。
【栖宿】1.亦作"栖宿"。 2.寄居;止息。
【建木】1.传说中的神木名。
2.高树。
【射干】1.多年生草本﹐叶剑形排成两行。夏季开花﹐花被橘红色﹐有深红斑点。根可入药。《广雅.释草》:"鸢尾﹑乌萐﹐射干也。"王念孙疏证:"方多作夜干字﹐今射亦作夜音。"《楚辞.刘向<九叹.愍命>》:"掘荃蕙与射干兮﹐耘藜藿与蘘荷。"王逸注:"射干﹐香草。"洪兴祖补注:"射﹐音夜。"《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揭车衡兰,稾本射干。"李善注引司马彪曰:"射干,香草也。"一说木名。
2.兽名。
“朝登洪波颠”,山巅如洪波,足以见其难登也;洪波为动,山巅为静,以洪波喻山巅,是化静为动也;故此非惟有登山之人之动,亦有所登之山之动也。“日夕望西山”,望者,静举也,西山,静景也,望山之人静,而所望之山亦静。自朝至夕,则人由动而静,景亦由动而静。“朝登洪波颠”能予人以激动、紧张、艰难之感觉,而“日夕望西山”则能予人以静谧、舒缓、沉稳之感觉,此种分处于两极之感受之变化,即完成于朝夕之间,其间之辛苦阮公未明言,非详审不可得也。
“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此二句言所望见之景象,非“登洪波颠”不得有如此广阔之视野也。荆棘广布于原野,斯无处可落脚也,落则有伤,故但见群鸟低飞,其能免荆棘之苦即可,无它求也,故处之晏然也;翩翩者,自乐之貌也。处恶境而有乐情,斯或麻木无知,或放旷豁达也。“鸾鹥特栖宿”,“鸾”、“鹥”亦凤凰之类,“特”者,单独之意。唐子曰:“鹰隼群飞,凤凰远游,小人成列,君子深藏”,此意近之。“栖宿”者,暂歇而已,非久居也。同是“荆棘被原野”之地,鸟为“群”,鸾鹥为“特”,鸟为“翩翩”而不欲离,鸾鹥为“栖宿”而慕高远,此其大别。
“性命有自然”,群鸟与鸾鹥之别,在性命耳。“自然”者,有二义,既以形容性命之原在夫自然,又可以言尽性尽命之道乃因乎自然也,前言体,后言用;《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命之天,性命之原,是自然也;率性之率,因夫天道,亦是自然也。“有”者,一指先天之有,存在也,“天命之谓性”也;一指后天之有,完成也,“率性之谓道”也。
“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建木、射干皆神木也,此二句互文,以建木与射干皆高不可攀、美姿仪而不可迫近也。
“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诗》之《葛覃》曰:“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此所以言葛草虽低矮不如高木,而生机充溢。
神木之于葛草,即如鸾鹥之于群鸟。余旧著《草木论》,其中有言:“草之卑下,受木之荫,天大光明,木先沐之,零星微光,草得泽及。木常独孤,草则结群,木离散而自傲,草连续而相扶,木性条畅而纵贯,草性匍匐而横通,木欲离地而入天,草欲让天而覆地。木高骛而凌人,草低微而受踏,木不忧其高,草也乐其微,木常不堪其忧,草也不改其乐。”
神木者,重纵向之高,葛草者,重平面之广,神木孤高傲世不困其茕独,葛草勾连密布不伤其卑下,所以者何,任性命之自然而已。群鸟有其自然之性命,自然而任之则飞翩翩;鸾鹥有其自然之性命,自然而任之则特栖宿;建木、射干有其自然之性命,自然而任之则婵娟而莫能近;林中葛有其自然之性命,自然而任之则延蔓勾连。
此二种情形,一为天之乾德,一为地之坤德也。其实作者于此无所臧否。前举群鸟与鸾鹥,似是褒群鸟而贬鸾鹥,后举神木与葛草,则似是褒葛草而贬神木。苟真有褒贬于其间,则何前后相悖谬乎。故知阮公于二种态度间有游移也,或曰动态之选择,或曰辩证之对待,或曰发展之认识,其能调和与否,于此诗不可知也。故知阮公日后必再登洪波颠而望彼西山也。

其二十七
周郑天下交,街术当三河。
妖冶闲都子,焕耀何芬葩。
玄发发朱颜,睇眄有光华。
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
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
【街术】街道。
【三河】1.汉代指河内、河东、河南三郡。今河南洛阳黄河南北一带: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
2.指黄河、淮河、洛河。也泛指许多的河流:地动三河铁臂摇。
【妖冶】艳丽:皓齿明眸,异常妖冶。也指艳而不正派: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
【闲都】1.亦作"闲都"。
2.文雅俊美。闲,通"娴"。
【都子】宋元称乞丐。
【焕耀】光芒闪耀。
【芬葩】1.香花。 2.盛美貌。
【睇眄】斜视;顾盼。
【遗视】1.流盼;含情而视。《楚辞.招魂》:"靡颜腻理,遗视矊些。"蒋骥注:"遗视,流盼也。"一说,偷看。见王逸注。
2.目力未及;看不见。
“周郑天下交,街术当三河”。周郑之地处天下之交,且水陆交通发达,舟车便利,行旅频繁。“交”者,或来或往,“街”、“術”,皆道路也,此一句言地之佳也。
“妖冶闲都子,焕耀何芬葩”。“妖冶”,美好也;“闲都”,雅丽也。“焕耀”,光彩鲜艳也。“芬葩”,盛美之貌也。“妖冶闲都子”,体之佳也。“焕耀何芬葩”,相之佳也。此一句言其人正当少年,时之佳也。
“玄发”雅丽,故“闲都”也;“朱颜”美好,故“妖冶”也。因有“芬葩”之相,故引人“睇眄”,见其“焕耀”,故可言“有光华”。此一句复自视觉上详审此少年,则色彩分明,光鲜照人,貌之佳也。
“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因貌佳,故人皆欲见而称之也。“遗视”者,其身将去而其目仍不移也,此一词正所以表现其视觉上之欲望之强盛也。此一句言人皆爱少年之美,遇之佳也。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三春”、“朝阳”,亦时之佳也。然前“妖冶闲都子,焕耀何芬葩”之时,个人生命之小时也,“三春”、“朝阳”者,世间之大时也。“三春游”,希望也;“朝阳”之“蹉跎”,失望也。个人之时不能与世间之时同步协调,故互相错失,耽误年华。纵个人之时佳,所处之地佳,所具之貌佳,所受之遇佳,而不得天时,则皆无所用之,此非人力所能解决者也。
“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盛衰”有数义,一者周郑之盛衰也,二者少年引发视觉欲望之能力之盛衰也,三者他人对少年视觉欲望之盛衰也,四者天时相对于万物之盛衰也。“离别”亦有数义,一者少年于周郑之地之离别也,二者少年于其青春美貌之离别也,三者对少年持有视觉上之欲望之众人之离别也,四者少年于人世之离别也。然总其四事,则其盛衰变化只在须臾之间,而其悲悯之情至离别之时乃至其极点,纵至其极点,亦无可奈何,故只得发如是之叹也。

其二十八
若木耀四海,扶桑翳瀛洲。
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
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
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
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
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
俛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
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辀。
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
【扶桑】扶桑11.古代神话中海外的大树,据说太阳从这里出来。
2.(Fúsng)传说中东方海中的古国名,旧时指日本。也作榑桑。
【瀛洲】传说中的仙山,在大海中: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相雠】1.亦作"相仇"。
2.互相仇恨。 3.争相出售。
【朱鳖】传说中的一种赤色的鳖,能吐珠,又称珠鳖。
本诗多对举之词,若日月、明暗、穷达、得失、阴阳、沉浮、俯仰、天地、驽骏,又有诸多非直接之对举,故知此诗所表现者,厥为作者对此种二元对立之观念之探求也。
“若木耀西海,扶桑翳瀛洲”,“若木”与“扶桑”皆神木也。若木在西极,扶桑在东极;若木在日所入之处,夜也,扶桑在日所出处,昼也;耀者,明也;翳者,暗也。西海,海也;瀛洲,陆也。故此一句中有东西、出入、昼夜、明暗、海陆五重对举,而若木、扶桑所处之地无论东西、海陆,所处之时无论昼夜,所发之用无论明暗、出入,其为神木一也。
“日月经天途,明暗不相侔”,前之若木、扶桑,为起点与终点,此日月经天之途为其间之路程也。依古人之观察,昼间则日行于天而明、月行于地而暗,夜间则月行于天而明、日行于地而暗,故日、月之明暗不可同时,然有轨可循,是不相侔而相错也,如是乃见天道之运行。
“若木耀西海,扶桑翳瀛洲”所展现者为两点所连成之半环形线,“日月经天途,明暗不相侔”则将与前半环形线成镜像之一部分点出,如是乃得一圆融之环形,消解彼静态之两极对立,转成一动态之环状错行也,天道于是乃得全现。
“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此阮公由日月之运行所展现之天道论至个人之生命也。穷达之变,虽不可述,然自有其道,变乃是其常也。长久、宏观之穷达既无需忧叹,更何况顷刻、微观之得失乎。
“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路上孩童,其为一种无序之状态也,“携手”者,互相干扰、牵制之谓,即不得以保持自身之独立性、主动性也,遨游者,无目的也。此种无序、无独立性、无主动性、无目的之行动,不可仿效也。
“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变者变其量,化者化其质,阴阳实为一连续之谱系,而以其两极概括言之而已。阴阳两极之变化,自其过程言之谓变,自其结果言之谓化,而此一过程无休止之时,更加之以往复,故其妙不可尽道之也。于是沉者可浮,浮者可沉,其间变化亦不可言说也。
“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朱鳖体重,而能腾跃于飞泉之上;夜飞之剑,器物也,然能飞至吴洲。朱鳖本生物也,其能跃与否,只关身形,此量上之事也;夜飞为剑,非生物也,欲其自飞,此已超出器物之性也,此质上之事也。故“朱鳖跃飞泉”,变其量也;“夜飞过吴洲”,化其质也。此一句,以沉浮之变化显阴阳之变化也。
“俯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庄子》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者…其唯人心乎?”此自器物、生物,再论至人。俯仰,极短之时间也。此二句言人心之用之大也,盖阴阳之变化于外界之完成需长久之过程,而在人心之中只是俯仰间之事也。“运天地”,是动之也;“抚海流”,是静之也。能动能静,心之用大矣哉。
“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辀”,“系累”者无主动性也、无独立性也,名利场中人,苟有目的,亦以名利为目的,以名利为目的,自阮公看来亦无目的也。“驽骏同一辀”,良马、劣马同一对待,即如路上童“携手共遨游”之干扰、牵制也,一则无序,再则主动性、独立性亦受损,其心不一,则其行亦无目的也。
“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遗耳目”者,不睹不闻,屏绝外缘以内视也。心之用大,可以运天地、抚四海,故耳目虽遗而变化不已。“升遐”者登天也,修仙之谓也。屏绝外缘以修仙,果可以销忧乎?阮公盖知其不能,然不得不以此作结也。阮公于愈辩愈明之时作一无明之结语,此殆足以见阮公《咏怀》之翻覆零乱也。
其二十九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
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
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
所怜者谁子,明察自照妍。
应龙沈冀州,妖女不得眠。
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
【大梁】1.古地名。战国魏都。在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隋唐以后﹐通称今开封市为大梁。
2.星次名。在十二支中为酉﹐在二十八宿为胃﹑昴﹑毕三星。
3.房屋的主梁。比喻事物中起主要作用者。
【共工】1.古代传说中的天神﹐与颛顼争为帝﹐有头触不周山的故事。
2.古史传说人物。为尧臣﹐和歡兜﹑三苗﹑鲧并称为"四凶"﹐被流放于幽州。
3.古代官名。工官。本谓供百工之职﹐后为官名。
4.古代官名。汉代少府的属官。王莽时又改少府为"共工"。
【高台】1.高建楼台。
2.高的楼台。 3.比喻京师。 4.头之别称。
【幽荒】1.荒远之地。泛指九州之外。 2.指隐逸之士。
【应龙】1.古代传说中一种有翼的龙。相传禹治洪水时,有应龙以尾画地成江河,使水入海。
2.古代传说中善兴云作雨的神。
【肆侈】穷奢极欲。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昔”者追忆之辞,所以表今昔于时间上之距离也,大梁者,魏都,系战国之旧称,阮公欲言曹魏眼下之事,然不可直说,故于追忆之时间距离上,复借古称以增益其距离,此即“汉皇重色思倾国”之类也。登于黄华之山者,所以表江湖与庙堂在空间上之距离也,阮公欲言庙堂之事,然不可直说,故言其处江湖之远、黄华之颠而于都城有若是之距离也。又“游”者,所以表此间人事之距离也,阮公身陷政斗之中而非局外之人,然不可只说,故于诗中作一局外人状,所以赋予自身以客观性与全局之视角。有此三者,以昔代今,以野代朝,以出代入,阮公乃能从容咏诵。
“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共工”者,尧舜时之水官也,其时间距离又较战国之大梁为远。“玄冥”者水神也,于四时为冬,于四方为北。共工所居之处晦暗,不可窥测,此殆喻宫闱之深远也。共工之台,在大梁之外,自城外而望,不足以尽观之,登于黄华之颠而望,亦不足以尽观之,惟觉其造乎青天之上,是高而又高者也。此言在上者与天下吏民之阶层距离也。“玄冥”者言宫闱之深,“高台”言庙堂之高也。
“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所怜者谁子,明察自照妍”,“幽荒”者,言空间,“悠悠”者,言时间,“邈”者,兼时间与空间而言也。“幽”言空间上之深邃而静谧,“荒”者言空间上之广大空旷也,“幽荒”即“共工”所宅之“玄冥”也。“悠悠”者,言其历史之绵远也。前言空间而后言时间,其间以“邈”为关键而衔接之,使空间之感与时间之感得以融通浑化,由此见阮公用字之妙也。
凄怆之感,诗人常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间“古人”与“来者”、“前”与“后”、“天”与“地”、“悠悠”皆就时空两方面言之,而其将无限之空间与时间收纳于己一人之心中,而外发为凄怆之感,则与阮公同,此种收纳时空于心中之行为即为“怀”也。
阮公于凄怆之对象,另有解释,故有“所怜者谁子”之语,此自设之问也。而阮公自问而不自答,彼不予人以答案,而予人以方法,一曰“明察”,二曰“自照”,明察察它,自照照己,而后无所遗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明察也,“独怆然而涕下”,自照也,故陈子昂之诗所述不过明察与自照二事,“幽荒邈悠悠”,明察也,“凄怆怀所怜”,自照也,于是阮公之诗之此四句可自成一种解释之循环结构也,若陈子昂之单向结构则可独立成诗,而阮公则当以此种封闭之结构嵌入全诗,此其不同也。
“应龙沉冀州,妭女不得眠”,古有龙星纪时之法,春为夔龙,夏为应龙,秋为烛龙,冬为相柳,相柳者共工之臣也,人言共工之原型殆即龙星也,“共工触不周山”即秋冬之交龙星潜入地平线下之反映(刘宗迪说)。《淮南子》言女娲(或曰大禹)“杀黑龙以济冀州”,黑龙者,相柳也,共工也(又吕微考得“共工”即“鲧”,鲧,玄鱼也,色正黑,大禹杀鲧,亦洪水神话之一种也)。《山海经》言“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妭女者主旱也,所以治应龙之降水也,不得眠者,以淫雨霏霏之故也。于此乃知“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有冬日严寒之感,故令人“凄怆怀所怜”也,而“应龙沉冀州,妭女不得眠”则有夏日暑湿之感,而以应龙之沉,则中原去洪水之患不远矣,此喻政治上之危机。
“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肆侈陵世俗”言“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之事也。肆侈者,挥霍无度也。“岂云永厥年”者,将个体独立之生命与“幽荒之邈”、“天地之悠悠”相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而知“肆侈陵世俗”无助于个体生命之永恒化也,宅玄冥、筑高台,皆无用之举也,故彼当政者着实可怜也。
其三十
驱车出门去,意欲远征行。
征行安所如,背弃夸与名。
夸名不在己,但愿适中情。
单帷蔽皎日,高树隔微声。
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
嬿婉同衣裳,一顾倾人城。
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
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
黄鸟东南飞,寄言谢友生。
【谗邪】谗言邪说:谗邪之所以并进者,由上多疑心。
【交疏】1.交情疏浅;交往不深。 2.指交往不密切的人。 3.窗上交错雕刻的花格子。
4.指雕有花格子的窗户。
【黄鸟】《诗·秦风》篇名。秦穆公死时,遗命使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殉葬,秦人作此诗哀悼三人,并控诉了统治者的暴行和惨无人道的殉葬制度。
【寄言】1.犹寄语﹑带信。
2.谓把某种思想感情寄托在诗文之中。
【友生】1.朋友。
2.师长对门生自称的谦词。
“征行安所如?背弃夸与名”,“安所如”所问者,乃“where”,而“背弃夸与名”所答者乃“how”,“驱车出门”亦为“how”,“意欲远征行”则为“why”,此四句由行动说至行动,而“驱车出门”为具体行动,“背弃夸名”为抽象行动,故此四句又由具体说至抽象也。是故阮公之征行,并无对象化之目的地,而只标其路径、方向、方式,犹且无患乎不能成德,唯克己精进而已矣。
“夸名不在己,但愿适中情”,欲“适中情”则需“背弃夸与名”,欲“背弃夸与名”则需“远征行”,欲“远征行”则需“驱车出门”,“远征行”为欲求在内,“驱车出门”为行动在外,“中情”为实感在内,“夸名”为表象在外。“意欲远征行”与“征行安所如”为顶真之结构,“背弃夸与名”与“夸名不在己”亦为顶真之结构,此六句有如是之衔接,而一气贯下,读之顿觉阮公征行之意之绝决也。
“单帷蔽皎日,高榭隔微声。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此四句,“单帷蔽皎日”、“浮云令昼冥”为一组,“高榭隔微声”、“谗邪使交疏”为一组。“皎日被蔽”与“昼冥”系一事也,以日蔽则昼即如冥也。“高榭隔声”与“谗邪疏交”系一类事也,均为言语上之事,“高榭隔微声”为上下级间之谏言阻塞也,“谗邪使交疏”为同级间之沟通故障也。“帷”与“榭”皆暗指宫闱之深也,“皎日”指君主无疑,“浮云”乃谗邪之形象化也,即谗邪之人多,其效即如浮云,足以使朝野昏黑不明也。
日为皎日,明之至也,帷为单帷,薄之至也,而犹障蔽之;时为永昼,朗而广大,云为浮云,虚而不定,而犹能冥之;此言人主自身之昏聩也。“声”本不微,而因高榭之隔,故微之也,“交”本不疏,而因谗邪之力,故疏之也;此言除人主自身之主观因素而外,谗人在侧、宫闱深远等客观因素之作用也。
《屈原列传》:“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单帷蔽皎日”、“浮云令昼冥”,乃“王听之不聪也”,“高榭隔微声”、“谗邪使交疏”,乃“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则总说此四句之效果,方正之不容,故阮公只得“远征行”也。
“嬿婉同衣裳,一顾倾人城。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此又以夫妇喻君臣也。“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谗邪使交疏”之故也;“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亦“浮云令昼冥”也。
“黄鸟东南飞,寄言谢友生”,《大学》:“《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朱子注曰:“言人当知所当止之处也”,前诗阮公自问“征行安所如”,即是问所止也,此则以黄鸟自比,则阮公是“知其所止”,而诸人不必求言说上之答案,故可一谢而决之也。

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壹。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驾言】驾:乘车。言:助词,无义。《诗·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后用作驾车出游、出行之意: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梁王】指汉梁孝王刘武。
【糟糠】酒糟糠皮是穷人赖以生活的食物。常用以形容穷困共患难:糟糠人家|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蒿莱】1.野草;杂草。 2.草野。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此又借战国之魏以讽今日之曹魏也,吹台者,指梁王欢会之所也。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音乐有其永不休止之流动性,虽时地有更易,而兴发感动之效则永恒,以人一生之寿命与音乐之寿命相较,人寿短暂而音乐永恒,故梁王欢会之乐于梁王殁后长存,阮公于是可以咏叹。
此处用“箫管”而不用“琴瑟”者,是管乐与弦乐有别也,别在何处?在乎“气”也,宇文所安云:“气虽来自生理之呼吸与物质之气,然其所负载之意义已远超物质层面”。察彼音乐,有制作者,有演奏者,梁王,制作者也,阮公,演奏者也,制作者于音乐创作之前即加以控制,演奏者于音乐之控制乃在行动之中,即“于即兴演奏时输入其持续不断之建构力量”也,故制作者之控制为非时间性也,演奏者之控制为时间性也,此用宇文氏之说。而此种控制之实现,皆气之流行也。
“气”有质亦有量,梁王制作时运之以欢愉奢靡之气,阮公演奏时运之以黍离麦秀、铜驼荆棘之气,此质之不同也;梁王之气短而不复存,阮公之气方起而正激烈,此量之不同也;“箫管有遗音”,音乐之随时随地可运气即兴演奏也,“梁王安在哉”,梁王之气之质与量皆不见,而只见阮公之新气也。
“战士食糟糠,贤士处蒿莱”,使战士不食糟糠,何以省得国帑以供梁王挥霍?使贤士不处蒿莱,何以容得梁王整日歌舞而无谏言?此必然之事也。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此有二解,一者,使人沉溺于享乐,便难觉时间之流逝,故以秦兵数次进犯之时不如一曲之悠长也;二者,国家空虚、朝野昏乱,故而秦兵可极频繁威胁之也。再者,吹台上之歌舞升平与吹台外之累卵之危,此两种景象之对比,所以凸显吹台之屏蔽作用,所谓聚欢乐于一隅,极声色之欲望,而不与人间共时空也。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以魏国之大,而不惜国土与人民之亡失,只计较于园林、宫室之割舍、荒废,是梁王至亡国亦未能醒悟,犹追忆、沉迷于昔日之欢会,而未能转出声色之陷阱也。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战士无食、贤士出走、君主昏聩,必败也。“身竟为土灰”,正可以答“梁王安在哉”之问也。
其三十二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鉴赏编辑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首二句从象征时光流逝的白日写起。句式与曹植《赠徐干》中“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相同,表现出光景西驰,白驹过隙,盛年流水,一去不再的忧生感情。只不过阮诗未写“白日”匿于何处,曹诗落实是“西山”。一偏于形象、一偏于说理;一重在写景起兴,一重在寓意象征故也。“去此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闻人倓说“去此”指“去魏盛时”,谓曹魏之盛在俯仰之间转瞬即逝。由此可知,首句“朝阳”、“白日”之谓,不仅象征时光袂忽,且有喻指曹魏政权由显赫繁盛趋于衰亡,一去不返,终归寂灭的深层寓意。在这里,诗人把人生短促的挽歌与曹魏国运式微的感叹交融在一起,双重寓意互相交叉、互相生发,置于诗端而笼罩全篇,下十二句,均受其统摄。
先是“人生若尘露”二句,以“人生——天道”的强烈对比,写人生与国运的短促。在“悠悠”天道和永恒的宇宙中,曹魏政权都去若俯仰,何况区区一介寒士,不过如尘似露,倾刻消亡罢了。
下“齐景升丘山”四句,再用齐景公惜命,孔子伤逝的典故,极写人生与国运的短促。《韩诗外传》曾记载齐景公游牛山北望齐时说:“美哉国乎?郁郁泰山!使古而无死者,则寡人将去此而何之?”言毕涕泪沾襟。《论语·子罕》则记载孔子对一去不返的流水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齐景公登牛山,见山川之美,感叹自身不永痛哭和孔子对流水的惜逝中,诗人对个人命运和对国运的双重忧虑,比先前的比喻和对比更深了一层。
如此袂忽的人世,诗人将如何自保?值此深重的忧患,诗人又如何解脱?“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十字,乃大彻大悟语。末六句,诗人断《楚辞·远游》、《庄子·渔父》两章而取其文意。前四句,取《远游》“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句意,谓:三皇五帝既往,我不可及也;后世虽有圣者出,我不可待也。不如登太华山而与赤松子游。赤松子是古代传说中的仙人,与仙人同游而有出世之想,语出《史记·留侯世家》:“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末二句隐括《渔父》句意,表明要摆脱“怀汤火”、“履薄冰”(第三十三首《咏怀·一日复一夕》)的险恶处境,籍以自保和解脱,只有跟从赤松子,追随渔父,即或仙或隐,远离尘世之纷扰,庶几可以避患远祸,得逍遥之乐。——然而这不过是一时的幻想。仙则无据,隐亦不容,所以终究还是要跌回前面所描写的阴暗世界。
阮籍生当魏晋易代之际,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斗争日趋残酷激烈。司马氏为篡魏自代,大肆杀戮异己,朝野人人侧目,亦人人自危,诗人也屡遭迫害。既要避祸全身,又要发泄内心的忧患与愤懑,因此,只能以曲折隐晦的方式,以冷淡的语言表达炽热的感情;以荒诞的口吻表现严肃的主题。这首诗即运用神话、典故、比兴和双重寓意的写法,致使其诗意晦涩遥深,雉以索解。钟嵘《诗品》说阮籍《咏怀诗》“厥志渊放,归趣难求”。可谓诗界知己。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幽”即“不盛”也,“朝阳”为极点之变态,“白日”为笼统之常态,“朝阳不再盛”言其过程不可逆也,“白日忽西幽”言其变化迅疾也。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俯仰”者,以个人之主观运动为尺度以衡量时间也,“九秋”者,以自然之客观运动为尺度以衡量时间也,二者之疾徐长短迥别。
“人生若尘露,天道竟悠悠”,人生于天地,如尘之微小,如露之易逝,天道者,天地运转之道也,《中庸》:“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是其运转之时间“悠久”,运转之空间“无疆”也,阮公重其时间上之永恒故只言“悠悠”也。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晏子春秋》:“景公游于中山,北临其国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言齐景公与孔子二人之生死观不同也。
佛家有凡圣两种生死,一曰分段生死,齐景公是也,二曰变易生死,孔子是也。分段生死者,凡夫因有漏善恶之业,于三界六道轮回所受之肉身生死也;变易生死者,超越三界轮回之圣者,依无漏大愿所感得之细妙殊胜依身之生死,将分段粗劣身改转变易而得不思议身也。何以知孔子超越乎分段生死耶?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此可“死”,乃分段生死也;子又曰:“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心死”者变易生死也,“人死”者分段生死也,此用马一浮之说。马一浮曰:“孔子于迁流中见不迁,于变易中见不易”,“‘逝’言一切法不住也,‘斯’指川流相,一切有为诸法生灭行相,逝而无住,故非常,大化无为,流而不息,不舍昼夜,故非断,法尔双离断常,乃显真常不易之理”。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去”、“留”自时间、空间两方面言之,《楚辞<远游>》:“往者余弗反,来者余不闻”,阮公同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与阮公正相反,李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阮公否定全体,而李白否定者仅一半,汉武帝《秋风辞》:“横中流兮扬素波”,则无去无来,只重当下而已矣。陶渊明之语,又可得旁证,吾人读《桃花源记》即可知,若夫“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此种经历即证“知来者之可追”也,“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即证“悟已往之不谏”也。常言陶渊明之诗因寻得解脱办法而精彩,阮籍之诗因寻不得解脱办法而精彩,于此可见之。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齐景公、孔子皆入世之人,赤松子、渔父皆出世之人,修仙之事,阮公好言而从未实行,“乘流泛舟”,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孔子想象其失意后之打算也,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此亦李白失意后之排遣也,当李白得意时,则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孔子、李白之乘舟,皆被动为之也,渔父之乘舟,则主动为之也。且渔父之从容悠游,从其沧浪之歌可见,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正所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孔子亦评之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自取”者,即赞其行为之主动性也。
“上与松子游”,此随于人也,不如渔父之独立。修仙之言既于阮公已成一套话,吾人于其排列之次第,亦可知阮公之求索,止于乘流泛舟之一途,故知其深许渔父之方法也,而渔父之方法,宁非陶渊明之方法乎?亦甚有趣也。
其三十三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胸中”句指热中。前六句是说,由于热中,招致颜色、精神的变化,以致日渐衰老。下面四句说:那些人应付无穷的万事,生恐知谋不足,但我却怕他们很快就会死掉。结尾说:这些人终日战战兢兢,他们哪里知道我所焦心的是什么呢?所以,在阮籍看来,热中于世事本来就是可悲可笑的,他跟这些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君子得时则大行”之类的思想,与他本若水火之不相容;何况在《达庄论》里,他还把“君子”骂得狗血喷头。因此,此诗的末一句显喻自己将如大泽龙蛇之自由自在。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由“日”至“夕”,为由明至暗也,由“夕”至“朝”,为由暗至明也。自“日”至“朝”,明而复明,即如《卿云歌》之“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亦即《系辞》之“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此种轮转,在圣人谓之天道也,然圣人乐天知命,故不忧也,于阮公则否。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颜色在外,精神在内,颜色对镜可察,精神需内观自体。“颜色改平常”者,相之变也;“精神自损消”者,体之衰也。先言颜色,后言精神,是先不觉体之衰,而后窥颜色之变乃知也;精神消损于内,颜色之变乃现于外,是体衰为因,而相变为果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十五而三十、而四十、而五十、而六十、而七十,究其实,亦莫不是“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也,然则孔子以十年为计,阮公以昼夜为计,此其心思有小大之殊也。孔子自志学而立、而不惑、而知天命、而耳顺、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无关乎颜色之改易,且是一种生命之进阶。孔圣之精神不见损消,且其境界反逐年提升,由此见阮公虽怀颜闵之志,然尚未见有圣贤之功也。
吾观陆机《百年歌》十首,自“一十时”逐次讲至“百岁时”,以十年为计,同于孔圣,而所论亦莫非“颜色”与“精神”,如“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六情逸豫心无违”,“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百岁时,盈数已登肌内单,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茵褥滋味不复安”,是陆公虽非如阮公之以昼夜为计,然其焦虑于相之变、体之衰则一也,故无论十年之宏观或昼夜之微观,其不能达孔圣之境则一也。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汤”,水也;“坎”为水,“离”为火,人既成胎,则坎离相对,火上而水下,斯“未济”也,此即胸中所怀之汤火也。医家之“取坎填离”,即于“胸中”生变化也,将使“未济”变化为“既济”,此延年之术也,斯术固好,然阮公不会,故任其变化,而不可把握其方向也。“变化故相招”者,“相招”足证其为一种被动之变化,故相改、体衰而无缘于“既济”也,此就其自身之变化而言;若就身外之事,则时局之动荡与命运之不定,亦能加速自身之相改、体衰也;无论其身内与身外,皆是一种被动之局面也。旧说无有取易象以为说者,余观阮公之《通易论》,知其必晓畅易理,且于诗作中每言仙道之趣,故以取坎填离之说以释汤火与变化也。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无穷极”者,“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之轮转也,而万事随之变化,此天道也,知谋宁可改乎天道耶?饶又何益,不饶又何益,机关算尽者天下皆是,未闻有能逃于天数者也,此“知谋苦不饶”必是阮公之托词也,所以掩其不能“乐天知命”之短也。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观此一句,则知阮公已掩无可掩,其“不知命”之情态全然暴露,而与知谋之丰饶否本无干系。其言“须臾”之间,则是其所以计时者又短于昼夜也,足证其焦虑之加重。
“魂气随风飘”,《易》曰:“精气为物,幽魂为变”,顾炎武《日知录》曰:“精气为物,自无而之有也;游魂为变,自有而之无也”,故知所谓魂气之飘,不过自有之无也,而其所以“胸中怀汤火”者,不过是最初之自无而之有之结果也。阮公既知水、火之变,岂可不知有、无之变?既知“万事无穷极”,既见昼、夜之轮转,其于有、无盖等之耳。水火有物象,是“有”之变,而魂气不可见,是“无”之变,阮公执“有”而恐“无”,知“有”可变而不知“无”亦可变,斯是于《易》犹有未得也。
实则“有无”之说亦未尽其理,王船山曰:“乾,气之舒也。阴气之结,为形为魄,恒凝而有质。阳气之行于形质之中外者,为气为神,恒舒而毕通,推荡乎阴而善其变化”,故知所谓“有”者,气之凝也,“无”者,气之舒也;魂气之随风飘,不过气之舒而后行乎天地之间,且世间未有永舒而不凝之气,亦未有永凝而不舒之气,明乎此,则阮公殆无恐也。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候人来察己,莫若主动以观世,且“终身”之言过矣,冰亦气之凝,未有不增不减之冰,亦未有恒塞不通之世,个人之运会亦如之,奈何阮公迷于境遇,故只能损其形容精神、履于薄冰之上以销昼夜矣。
其三十四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
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
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
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
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
阮籍在这首诗里,表现了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既为自己的衰老而悲哀,又为友人的逝去而痛苦,最后以鄙弃现实作为解脱的道路。
诗的前四句说:由于时间的推移,他已失去了以前的容颜和肤色,精神也衰退了。这四句起得似乎很平淡,但下面接着的两句——“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却把感情突然强化了。这里一方面显示出诗人不但已经衰老,而且还很寂寞,朋友都逝世了;另一方面更意味着从朋友的纷纷去世,诗人意识到自己也已在向死亡迫近。在读过这两句以后,读者也就会感觉到在开头的四句中其实隐伏着深刻的恐惧感——为生命的即将消失而恐惧。由此,在读下面的“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时,读者自然会懂得:诗人的这种强烈的痛苦,并不只是为了朋友,同时也为了自己。
再按下去的“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两句,虽似接得十分自然,其实经过惨淡经营。它一面承续上文怀念朋友的思路:朋友已经没有了,谁与我一起去实现我的愿望——到田野(“东皋”)上去耕种以“守其真”。另一面也就把自己所寻求的解脱途径显示了出来。他在《大人先生传》中说:“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所谓“守其真”,就是保持这样的生活态度。能做到这一点,也就不会再受衰老与死亡的威胁。
最后的四句,则是对这种生活态度的进一步申述。“愁苦在一时”,是说人的愁苦都不过为一种短暂的东西而发,实在是不值得的。《大人先生传》说:“岂希情乎世,系累于一时?”“愁苦在一时”与“系累于一时”,含意相近。“高行伤微身”是说高洁的行为会伤害自己。他否定这一切,是因为“曲”与“直”本来就没有一定的界限(“曲直何所为”即“何所为曲直”),今天是曲的,明天就成了直,一切都不是永恒的,那就不必为了这种一时的事情而愁苦甚至伤害自己。所以,最后的结论是:“龙蛇为我邻”。这是用的《左传》“深山大泽,实生龙蛇”的典故。“龙蛇”,喻非常之人。有人以为,这里是用《汉书·杨雄传》“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的典故,并说“龙蛇者,一曲一直,一伸一屈”。但是,如把“曲直”理解为龙蛇的动作,那么,“何所为曲直”就难以解释得通。因而这里的“曲直”只能作“是非曲直”的“曲直”解;从而与“不得时则龙蛇”之意也就不能贯联。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谨按“晨”与“昏”为对举,而“日”与“朝”不足以成对举,余疑“日”或为“莫”(暮)之误也。
“朝”,象日月并见于草木之中;“莫”,象太阳没入草木之中;朝、莫并以日月与草木之相对位置以判断时间。“晨”,象荷锄劳作,“昏”象日之西沉,劳毕还家之时也;晨、昏并与农事相关。晨昏相对,朝莫并言,古今之习语也;故“一莫复一朝”、“一昏复一晨”何其自然,莫与朝之间、昏与晨之间,皆一长夜,长夜漫漫,殆阮公最难堪之时也,故于莫则思朝、于昏则思晨,然年华即于此煎熬中逝去。前诗“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尚以“夕”为其转捩,读之有缓冲之感,而“一莫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则颇显急促,此其语势不同,不可不察也。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前诗言“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损消”与“飘沦”不同,“损消”重在言存余之渐少,“飘沦”重在言外逸之增多,且存余重在言随时间之耗损,外逸重在言空间上之飘散,此其不同如此。且“损消”不如“飘沦”之剧之速也,故言“损消”则“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言“飘沦”则“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其焦虑殆不啻倍增也。
“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时地改异,人事代谢,纵复有酒,难追往日之景,故杯未举而哀楚已先塞其胸也。
“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对酒不能言”释“临觞”也,“凄怆怀酸辛”释“多哀楚”也,悼怀他人则“哀”,自伤身世则“楚”,“凄怆”者言身外之境,“酸辛”言心中之感,故境遇凄怆则哀,饱尝酸辛则楚,此其分别也。
“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此释“思我故时人”也。“愿耕东皋阳”,隐逸之想也。李善曰:“水田曰皋,东者取其春意”,春为青阳,东皋之阳,阳而又阳,所以取其克抑“精神飘沦”之寓意也。问“谁与”者,以不见“故时人”也。阮公因精神之“飘沦”而生焦虑,而有“守真”之想也。
“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阮公知自其大者观之,“愁苦”只是一时之事,即如“莫”而后必有“朝”,“昏”而后必有“晨”,然则自其小者观之,则一刻也难熬,所谓“高行伤微身”者,殆与前诗“终身履薄冰”所忧者同也。《系辞》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东方朔《诫子诗》:“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行有高、低之别,身有微、显之殊,形有曲、直之异,象有龙、蛇之分,皆当乘时而变、无有常师。阮公虽信此法之有效,可助其保身,然则谓之“为我邻”者,殆以此法为应时之趋、心外之术,而无观乎道,不能影响其价值观也。“何所为”者,行之高低、身之微显、形之曲直、象之龙蛇皆所谓应迹也,与我本心无关,我犹得以“守其真”也,此为阮公之自我安慰。
其三十五
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
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
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
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
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
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
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
【世务】1.谋身治世之事。 2.佛道﹑隐士谓尘世间的事务。
3.世情;时势。
【缤纷】多而杂乱的样子:五彩缤纷|思缤纷而不理。
【不遑】1.无暇,没有闲暇。
2."不遑暇食"的略语:没有时间吃饭。形容工作紧张、辛勤。
【无梁】1.没有桥。
2.没有屋梁。 3.古代博戏用语。
“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缤纷”者,杂乱而迅疾也,“不遑”者,无暇也。此言世俗世界之人事繁重且无定,使沉迷者困苦而无奈也。
“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人值壮少,即如朝露,然则壮少易于不经意间转成老衰,即如朝露随太阳之照临而消逝,《苏子》曰:“夫人生一世,若朝露之托于桐叶耳,其与几何?”与此诗同工,且“朝露”不能自扼其势,只能坐“待太阳”而消损,此“待”字即如“托于桐叶”之托也,皆被动接受之谓也。《长歌行》:“朝露待日晞”,只言“日晞”,此言“太阳”,“太”者大也,阮诗中蒸腾剧烈之感似远强于《长歌行》也,则壮年时逝之感亦如之。
“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羲和驭日车,揽其辔所以控彼太阳之运动也,太阳不运动,则其光不可移,是故揽辔为功夫,而不移光为效验,然此其“愿”耳,未有不移之白日也。
“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此二句所以论证其揽辔控日之愿之可行性也。“天阶”即“泰阶”,亦即三台,其上台、中台、下台共六星,两两并排而斜上如阶梯;欲从“天阶”以登天,则此路殊绝而不可行。“云汉”,银河也;银河邈远难至,纵得至,亦无桥梁可横过之。“天阶路殊绝”,纵向上之行动不可能也;“云汉邈无梁”,平面上之行动不可能也。欲到天上寻羲和而止之既不可得,则需另作它图也。
大抵逃彼世俗有二途,一者升天为神,一者遗世成仙。彼羲和,神也,故能驭日车而控日光之移,欲揽其辔,必得天神乃可为之,今既不能升天,更不可能有神力,故此途无望。则其唯求于仙道而已矣。故曰:“濯发旸谷滨,远游昆仑傍。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阮公既不能升“天阶”,则升“列仙岨”以代之,可也;既不能到邈远之“云汉”,则“远游昆仑”以代之,可也;既不能渡“无梁”之“云汉”,则“濯发旸谷”以代之,可也。以仙代神,退而求其次也。仙岨、旸谷、昆仑,岂得比乎天阶、云汉耶?神之事,万物之事也,仙之事,一己之事也。若为神而控日车使日光不移,斯万物之时间皆不流逝也;若为仙而逍遥,不过“采此秋兰芳”之潇洒出尘而已矣;故其别不仅在完成之难易上,且在境界之高低也。
“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世务缤纷、人道不遑,徒令人困苦,有何可以奔竞?“太极”者,言仙学也,“翱翔”者,濯发旸谷、远游昆仑、登列仙岨之事也。凡途太苦而无谓,神途邈而殊绝,则唯仙途似可期也,此一选择乃阮公论证所得也。
其三十六
谁言万事囏,逍遥可终生。
临堂翳华树,悠悠念无形。
彷徨思亲友,倐忽复至冥。
寄言东飞鸟,可用慰我情。
黄节注此诗,引《庄子<逍遥游>》,曰:“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今从此释。
“谁言万事难,逍遥可终生”,“万事难”者,前诗曰:“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即此也。“逍遥”之旨,《庄子》已晓畅之矣。所引庄子之语曰:“安所困苦哉”,即如“谁言万事难”也,不过一在尾、一在首也。
“临堂翳华树”,梁元帝《纂要》曰:“春木曰华树,亦曰华林”,按“樗”亦椿也,析“椿”则为“春木”,即华林也,其隐语耶?此树之大,能遮掩一堂之光,舍此则无所用,即如惠子之樗也。有“华树”翳蔽其堂,而后阮公可以“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成玄英曰:“彷徨、逍遥,皆自得逸豫之名也”,此亦可以释阮公之“悠悠”也,故阮公之堂,即同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也。“念无形”者,体道之谓,《淮南子<原道训>》:“夫道者,...禀授无形”。
“彷徨思亲友,倏忽复至冥”,曾国藩以“临堂翳华树”为正午日中时事,此一句则已至日暝。“念无形”是作老庄出世之想,而“思亲友”则又是入世之想,自日中以至日暝,而其思想有如是之转折,即如前诗曰:“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前以悠游自得解释“彷徨”,然彼“彷徨”非此“彷徨”也,彼乃出世之“彷徨”,故逸豫而自得,此乃入世之“彷徨”,故犹豫而无定。“倏忽”者,以冥想之深入,乃不能觉其所思之对象之转变,更何况乎时间之推移乎,故其有迅疾之感也。
“寄言东飞鸟,可用慰我情”,历来皆言阮公系陈留人,城在魏都之东,亲友皆在是,故鸟东飞也。寄言与飞鸟,系阮公常用之结语;今于此诗,或飞鸟有“逍遥”之状,使阮公观之而得慰藉,亦未可知。此诗前半言出世事,后半言入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