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柳宗元《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零陵春望》
《早梅》《首春逢耕者》《春怀故园》《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唐] 柳宗元
宦情羁思共凄凄,
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
榕叶满庭莺乱啼。
【注释】:
榕--常绿乔木,有气根,树茎粗大,枝叶繁盛。产于广东、广西等省。
宦思--客居他乡的思绪。
春半如秋意转迷:这句说:南方的二月,本应是春光正浓的时节,可是现在却象秋天一样,使我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就诗人而言,在我为情,在物为境。诗思的触发、诗篇的形成,往往是我与物、情与境交相感应的结果。柳宗元的这首《偶题》,正是一首物我双会情境交融的作品。如果设想诗人创作时的状态,他身为逐客,远在异乡,独立庭院,百感丛集,这时,正如《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说,心因“物色之动”而摇,辞因“情以物迁”而发。他的诗笔“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眼中的花尽叶落之境与心中的凄黯迷惘之情是融会为一的。
诗的首句“宦情羁思共凄凄”,是我心蕴结之情。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说:“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这是因为柳宗元的身世与屈原有相似之处。他自二十六岁进入仕途,到四十七岁逝世,其间仅二十一年,但却过了十四年的贬谪生活。他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十年才被召回,可是,回到长安只一个月,又被外放到比永州更遥远、更荒僻的柳州。这首诗就是他到柳州后,也就是他的政治希望和还乡希望一度闪现而又终于破灭之后写的。联系他在去柳州途中写的“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岭南江行》)以及在柳州写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等诗句,就可以知道这一句中所说的“宦情羁思”是什么况味、什么分量。而正因为这种情思积累在心中已非一朝一夕,这里用不着以浓墨重彩渲染,只用“凄凄”两字轻描一笔,就足以表明一切了。人们在欣赏诗歌时常会发现,以平淡的笔墨来显示深厚的感情,往往更见其深厚,就正是所谓“厚积薄发”的妙用。至于这句中的一个“共”字,则说明这一“凄凄”之感是双重的,是宦情的凄凄加羁思的凄凄,因而其分量是加倍沉重的。
诗的三、四两句“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是物象构成之境。当时的柳州还是所谡“瘴疠之地”,风土人情不同于中原地区,在逐客旅人的眼中,别是一种殊方色彩、异域情调,在在都足以触发贬谪之思,勾起怀乡之念,何况又在阳春二月见到反常的如秋之景。那种落叶满庭的景象,自然更令人心意凄迷了。这里,莺啼而曰“乱啼”,则是诗人情往感物,辞因情发。其实,莺啼无所谓“乱”,只因听莺之人心烦意乱,所以别有感受。
诗人就是当上述的在我之情与在物之境相会相融之际,写出了这样一首物来动情、情往感物的诗篇。诗的第二句“春半如秋意转迷”,正是彼来此往的交接点。而如果从诗的章法看,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句子。句中的“意转迷”上承前一句,句中的“春半如秋”下启后两句,从而在我与物、情与境之间起了绾合作用。
当然,就对诗歌的要求而言,仅仅我与物会、情与境融是不够的。这首诗之所以特别凄楚动人,还因为诗人所怀的在我之情不是一时的感慨、淡淡的闲愁,诗人所触的在物之境也不是通常的景色、一般的物象。王士禛有一组《秦淮杂诗》,第一首“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也是写“春半如秋”。但王诗所怀的情只是感怀往事的一点惆怅之情,所触的境只是风雨凄其的江南习见之境,两者交织成篇,虽然也饶有风韵,不失为一首佳作,而在重量和深度上是不能与柳诗抗衡的。



《早梅》
[唐] 柳宗元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
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今译:
腊梅在高高的树上早早地绽放,
花朵儿映着碧蓝的南国天空。
夜晚北风吹来缕缕清香,
清晨严霜滋润花朵洁白的华容。
想将花儿赠给万里外的亲友,
路途遥远重重山水阻隔。
寒风中花朵就要凋落,
又能用什么来抚慰远客?
赏析:
梅花傲霜雪斗严寒,历来是诗人歌咏的对象,且多以梅自喻,表达作者的情趣。柳宗元也正是这样,在《早梅》诗中借对梅花在严霜寒风中早早开放的风姿的描写,表现了自己孤傲高洁的品格和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
全诗分前后两层意思,前四句咏物,后四句抒怀。“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
起笔不凡,笔势突兀。早梅与别的花卉不同,在万物沉寂的寒冬绽开了花蕾,“众花摇落独暄妍”(林逋《山园小梅》)。一个“发”字把早梅昂首怒放生机盎然的形象逼真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其背景高远广阔的碧蓝的天空,不仅映衬着梅花的色泽,更突出了它的雅洁,不同凡俗。而“发高树”的“高”字借实写虚,暗寓诗人不苟合流俗行高于时人。“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紧承开头两句写梅花开放的恶劣环境,表现梅花不同凡花的风骨。这两句诗与陆游《落梅》绝句里的“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意同,都赞颂了梅花傲视霜雪的不屈品格。早梅所处环境的“朔吹”、
“繁霜”实际上正是柳宗元遭遇的政治环境的缩影。“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到边远落后的南荒之地,过着囚徒般的日子,身心受到严重的摧残。面对腐朽势力连连不断的打击,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怀抱坚定的自信,他表示:“苟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
作者目睹可歌可敬的梅花想起了远方的亲友,于是借物抒怀:“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前两句由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吏,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翻出,但意致不同。陆诗洒脱,柳诗沉郁,这是因为柳宗元作诗的情境与陆凯不同。柳宗元被贬永州后,“罪谤交织,群疑当道,”
“故旧大臣”已不敢和他通音讯,在寂寞和孤独中艰难度日的柳宗元是多么思念亲友们啊!于是想到折梅相送,可亲友们远在万里之外,是根本无法送到的。这里除了地理上的原因外,还有政治上的原因,他作为一个“羁囚”不能连累了亲友,更何况“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柳宗元从梅的早开早落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境遇,怎么不忧,怎么不心急如焚呢?正因为忧其早开早落,所以柳宗元也是在自我勉励,自我鞭策。事实上在永州虽然被迫离开了政治舞台,但他自强不息,把“闲居”的时间用在访求图书,认真研读和对自己前半生实践的总结上,奋笔疾书,在理论上做出了重大建树,在文学上取得了光辉成就。这就是他对亲友的告慰。“欲为万里赠”四句诗表达的思想感情是很复杂的,既有对亲友的思念,也有对自身遭遇的不平和“辅时及物”的理想不能实现的痛苦。
柳宗元是一个用世之心极强、不甘寂寞的人,但他在永州过的是远离政治活动而浪迹山水的生活,贬谪所造成的痛苦时时激荡在内心,反映在他的诗歌里,正如孙昌武先生所说是“表现上的简淡清爽与内在感情上的深沉炽烈的统一。”这首诗就是这样,用简朴、疏淡的文辞刻画早梅傲立风霜昂首开放的形象,抒写诗人的情志,状难写之物如在眼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的风骨与作者的人格融为一体,含蓄蕴藉,感情深挚委曲,给人以很强的感染力。


《零陵春望》
[唐] 柳宗元
平野春草绿,晓莺啼远林。
日晴潇湘渚,云断岣嵝岑。
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
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
零陵:据《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汉建零陵郡。隋文帝灭陈,统一南北,废零陵郡,置永州总管府。零陵即永州。
潇湘:湖南潇水和湘江的合称。潇水出自湖南永州市蓝山县紫良乡野狗山南麓,湘水出自广西兴安越城岭海洋山,二水自永州芝山苹岛汇合,自湘江发源地至衡阳,谓之潇湘,而大部分在永州境内,因而永州也有潇湘之称。
岣嵝:衡山的主峰。
岑:岑崟(cén
yín),山高峻貌。司马相如《子虚赋》:“岑崟参差,日月蔽兮。”此为岣嵝山之高峻。
仙驾:驾,特指大禹的车。《辞源》:“古代神话传说,禹在此(岣嵝峰)得到金简玉书。”
凝情:凝,凝聚,集中,这里指怀着深情。
景慕:崇敬景仰。
苍梧: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永州。
阴:通荫。
译文
平坦空旷的原野上,春天的芳草满是绿意,
早晨的莺鸟在远方的树林间啼鸣。
阳光晴和,洒落在潇水与湘水的岸边沙洲,
云朵断续不接,飘扬在岣嵝山的小峰上。
得道成仙是无从盼望的,世间也非我所能承受的居处。
沉思凝神也只能空自仰慕,那万里之外,卒于苍梧之野的舜帝英灵。


《首春逢耕者》
[唐]
柳宗元
南楚春候早,余寒已滋荣。
土膏释原野,白蛰竞所营。
缀景未及郊,穑人先偶耕。
园林幽鸟啭,渚泽新泉清。
农事诚素务,羁囚阻平生。
故池想芜没,遗亩当榛荆。
慕隐既有系,图功遂无成。
聊从田父言,款曲陈此情。
眷然抚耒耜,回首烟云横。
楚南一带春天的征候来得早,
冬天的余寒未尽,草木的生机却已萌发。
原野的泥土释放出肥力,像冬眠的动物争相在上面安家。
春天的景象还没装点到城郊,农民便已结伴耕稼。
园林中传出鸟儿婉转的叫声,小洲洼地的新泉清澈令人叹嗟。
农事确实要平时致力,如同囚犯般寄居外地也许会耽误终生。
故居的池塘想必已被杂草淹没,老家的田园当时长满了乔木、灌木和蔓藤。
羡慕隐士已有所托,谋取功名却已不成。
姑且跟随田间老汉细细攀谈,详细地表述了自己的苦衷。
无限眷恋地抚摸着犁耙,时间于不知不觉中过去,回头一看已是满天烟云。


《春怀故园》
[唐]
柳宗元
九扈鸣已晚,楚乡农事春。
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
九扈(hù):根据《左传》等资料的解释,帝少昊特地安排春、夏、秋、冬、棘、行、宵、桑、老等九个扈从(随从),负责管理从事农桑耕种活动的百姓。
[2] 后转指农桑时节的候鸟。
白话文:
九扈候鸟鸣叫得已经太晚,楚地的乡间春天的农事已兴。在我的故乡悠悠的池塘水啊,还在徒然地等着我去浇灌田园。
创作背景:这首诗应该是柳宗元被贬至永州的翌年(806年)春天,见到农夫下田的农忙情形,忽然想起故园乏人照顾的感怀之作。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唐]
柳宗元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白话文:
于永贞元年九月诗人被贬永州;如今北归走了四千里,从永州回到了长安;朝廷下诏许可在暖和的春天返回京城;在回途的官道上两旁处处开放了新花。
写作背景:
柳宗元在公元八一五年初被唐宪宗从永州召回。进入长安前,他在灞亭上写了这首诗,表达了他渴望能重新得到重用、实现革新理想的政治热情。
鉴赏:
头两句是说,11年前被贬于4000里外的永州,此时终于回来了,语含喜悦,也有感慨。后两句借用景物来描写回京路上的欢快心情。春光,鲜花,是实景,但也是作者心理状态的反映。这样借景抒情比直接叙述更加生动,真切。末句“处处新”三字用得精当,值得好好体味。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这里看来是对事实的描述,其实精炼地概括了诗人复杂和激动的情感。其中包含着他对当年遭受贬斥的愤懑,对长期放逐生活的回忆,以及重回长安时的激动心情。交集的百感凝聚在诗句的朴素描绘之中,增强了抒情力量。
“诏书”使他伴随着温暖的春天一同回到长安来,路上的景物明媚喜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朝廷诏返京城,又是红这阳春季节,驿路上花开簇簇,既清新又温暖,此时面对此景,再有一步就可迈入长安东城门的诗人不能不深感激动、喜悦,激动、喜悦而不明说,仅用“处处新”三字来见意,便胜过了万语千言。因此“驿路开花处处新”,这是诗人自己精神状态的写照,反映出诗人的愉快心情和愿望。这是写花,更是写人,是将人的情意寄托于花,又由花来表人之情意,含蓄蕴藉而不失自然流转,堪称得体。
然而儒法两条路线的斗争是不可调和的,事实上,顽固保守势力并没有放松对他的打击,他回到长安后所得到的却是再一次贬逐。所以,诗篇在抒发他的战斗理想的同时,也表现出他对大地主顽固派的反动本质缺乏认识,对顽固派头子唐宪宗始终存有幻想,反映出诗人自己的阶级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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