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庵随笔
(2024-04-06 08: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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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草庵随笔
陈志泽
摩尼教草庵距离我居住的泉州市区其实还是有那么一段路的,可我一直觉得它很近。似乎可以闻到,那里跪拜的香客手中的三炷香袅袅飘逸的丝缕香雾,可以听见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的虔诚。这是我时常想起它,想去亲近它的缘由?
草庵坐落在泉州晋江罗山乡华表山南麓,这里华表山双峰突起,耸峙角立,果真犹如华表。山上林壑幽美,山青气爽。梧涧、梅峰泉声潺潺,古桧苍然。且因摩尼教的传说故事纷纭、极富传奇色彩,古往今来高僧学者、中外游客前来寻访游览者不计其数。
草庵始建于宋绍兴年间。据传,山有崖石夜间常现五彩光华,人以为异,遂结草为庵,故名。广阔优美的大背景下,一座单檐歇山式,面阔进深三开间,檐下用单挑华拱的闽南传统建筑,远远望去像是隐匿在葱茏茂密的山林中,小而稳固,浓重而亲切。它依山而建,庵内摩崖雕有圆形佛龛,浮雕一尊摩尼光佛,头部呈现辉绿岩颜色,手呈粉红色,身为灰白色。这一尊摩尼光佛正是那一块常现五彩光华的崖石雕琢而成。一块五彩的岩石雕刻的摩尼光佛恰到好处地呈现石头原有的几种颜色,真是令人惊异。佛像的雕刻也很奇特,散发披肩,端坐莲坛,面容圆润,眉毛隆起,双手相叠平放,手心向上置于膝上;身穿宽袖僧衣,胸襟打结带,无扣,结带用圆饰套束蝴蝶形,而向两侧下垂于脚部,衣褶简朴流畅,背雕毫光四射纹饰令人联想到毫光熠熠充盈庵内。我注视着这一尊摩尼光佛,不由得感叹居住着光明的草庵从此不灭。帝皇的大手扳不倒,战乱的洪水卷不去,岁月的酷暑严冬击不垮,一千多年了,依然矗立!而当我走上庵旁弯弯小石桥,又油然想起,桥上穿行者的步履重重叠叠,写满景仰的诗篇。光明的追求柔美了人间,也沐浴草庵自身,洁净、温煦,这不就是它令人景仰的原因……
几次到摩尼教草庵,我都在庵前那一棵老桧树跟前驻足良久。这一棵美极了的桧树,似乎也和那块雕刻摩尼光佛的五彩岩石一样为草庵而生。它为抗拒衰老而一直苍劲着,而因崇敬草庵和草庵里的摩尼光佛而匍匐,每一干枝叶都奋力举起不褪的绿光。
草庵是世界仅存的摩尼教遗存。摩尼光佛是世界仅有的摩尼教石雕佛像,瑞典隆德大学于1987年8月召开首届国际摩尼教学术讨论会,将它作为吉祥物,可见它被广泛认可与尊崇,也体现它具有十分丰富的象征意蕴。
山是这样的山,庵是这样的庵,佛是这样的佛,摩尼教草庵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草庵有一楹联:“万石峰中,月色泉声千古趣;八方池内,天光云彩四时春”,另有一楹联:“神灵体正胜佛国,地寂景幽似西天”。草庵背后有“万石梅峰”、“玉泉”、“云梯百级”、“梧润”等摩崖石刻和古榕树数棵。那种重峦叠嶂、宏伟壮丽的意境和宁静优美的浓郁氛围,实是罕见。第一次到草庵,放眼它的背景下凸显的景象,广阔而崇高的精神气流顿时在我的胸中弥漫。作为一名诗人,再别脚,肚子里也能生出几句诗。1991年2月,联合国教科文“海上丝绸之路”考察团专家门则面对它惊呼,摩尼教草庵是这次考察活动的“顶峰”、“最大发现”。一根竹杆扫倒了一大片名胜古迹。我能想象当时他们被震撼进而欢呼雀跃的情景。试想,一种宗教早已沉入时光的大海,突然在虚无缥缈间露出仙山,作为宗教史的海上久久飘泊、对于前程完全绝望的人儿是何等意外与震撼!
考察团各国的专家们对于发现草庵视若空前的收获可以理解,也是很自然的事。
此前我虽到过草庵,留下的一些印象,但已不能满足我对于这一神奇古迹的了解和探究的渴望,又去了几次并陆续查阅了有关的资料,这个小小的草庵在我的心目中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神圣。
摩尼教是公元三世纪中叶波斯人摩尼创立的一种宗教。它杂揉佛教、基督教、袄教之教义,形成自己独特的信仰。摩尼教崇尚光明,反对黑暗,又称“明教”。曾有唐武后延载六年(公元694年)传入我国长安的记载,后遂广为传播,摩尼教高僧呼禄法师即传教入闽并居住泉州。这一座摩尼教草庵便是历史的实物见证,也是研究世界宗教史及中外交通史之重要实物依据。
摩尼教草庵初建时确为茅草所建,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吧,竟能存活且牢牢站立,直到名扬四海的今天,恐怕少有人能想到。但认真想想,也在情理之中。穿越历史的时空,我看到满载着丝绸、茶叶、铜铁器等货物的“福船”冬季驾着泉州九日山祈求的长风,犁着波峰浪谷,沿着“海上丝绸之路”而去,夏季又借着东南风返航了。返航的船只除了带来“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琥珀、珍珠、香料、象牙等特产外,还带来全世界的宗教文化。泉州被海内外称为“世界宗教博物馆”,多种宗教并存。摩尼教出现在泉州是一种必然。
2021年7月25日泉州22个申遗点组成的“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项目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其中就有草庵。这是当之无愧的,也很值得深思。我想这是因为它绝无仅有。岁月的流水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地卷走了许多哪怕是格外坚固的建筑或价值连城的精神架构,这是不足为奇的。世事变幻莫测,一种宗教的出现、发展抑或衰弱、消忘,都是可能的事。摩尼教就是消亡了的一种宗教,而在泉州的晋江,它的实物——草庵却顶住千年的政治风云的摧残,自然界种种疯狂的撞击而顽强存活、历久弥坚。这样的草庵能不吸引世界的目光?能不站立于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再就是与它崇尚光明的教义密不可分。光明是击不倒的。居住着光明的草庵是击不倒的。尽管现在一根茅草都见不到了,连博物馆里都见不到,但我的头脑里还是时常要想象茅草建筑草庵的模样。到摩尼教草庵,我有时会突如想起至今还保留茅草屋原样的成都杜甫草堂。从摩尼教草庵想到杜甫草堂,似乎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我以为,杜甫草堂始终把穷困潦倒而又是伟大诗人的杜甫与茅草联系在一起,与初建时不能不简陋却寄托着虔诚信仰的草庵与茅草联系起来同样自然、恰切。前者应证了只要居住着光明、追求光明,茅草所建也坚不可破,且前景宏大。后者象征艰难困苦恰恰是产生诗的乐园,而诗与宗教同宗同源,都是人类美好的追求与远方。到摩尼教草庵去,虽然只能穿越遥远的时空去捕捉那些建立了丰功伟绩却又那么朴素的茅草的模样,但茅草的意象还是让我感动。
1933年冬,弘一法师自开泉州元寺至草庵度岁。因传说明代王慎中、庄用宾等“十八硕儒”曾住于草庵勤奋读书,写下对联:“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史乘记载,此地有名贤读书。”木刻的对联挂于摩尼光佛坐像两侧。1934年元旦,弘一法师到草庵中宣讲“舍注戒本”,又题冠头联:“草积(加草头)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此外,1936年撰《重兴草庵记》,1937年岁暮来庵度岁,为转逢老和尚七十大寿撰联:“老圃秋残,犹有黄花标晚节;澄潭影现,仰观皓月镇中天”,1938年元旦,在草庵宣讲“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庵后摩崖留下多方题刻。弘一法师数次住锡草庵,从他的笔端流出的殷殷情愫,脉动着、温暖着,永不止息。摩尼教草庵的宗教文化内涵只就这一点也够深邃、丰富的了。
据史书记载,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灭教时,摩尼教转而成为秘密宗教、农民起义的组织工具。摩尼教草庵曾是宋代“明教会”活动的重要据点。因此,摩尼教草庵还为研究我国农民起义运动提供了重要资料。
(选自《散文家》2023年11月20日第45期《在泉州的大地上》(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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