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农历廿三的时候，母亲打电话给我。我问母亲有什么事吗？母亲说没什么事情，就是好久没打电话了，有点挂念。我说有什么好挂念的，我都这么大了自己会照顾自己。母亲又问我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随后电话两边都出现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母亲试探性地问我春节回不回家。我说还不一定，到时看，如果有时间就回去！母亲幽幽地说，如果没什么事情就回来吧，而后再没说什么。

  我挂了电话，可是心里却回响着母亲的话。是真的没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会回去吗？我不知道。掐指算来，我已经有16年没有回家了。家，对我来说是那样的模糊而遥远……

  我固执地这么认为，我的童年是不幸的。10岁那年，一场大病夺走了我的父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嫁给了继父。幼小的我不知道母亲的艰难和苦衷，只是在我心灵的深处充满了怨恨。继父是个哑巴，由于残疾，在母亲嫁给他以前一直未婚。

从那以后，我感受了有一个哑巴继父是多么的屈辱！因此，从他来到我家以后我就特别恨他！每当我看见别人嗷嗷地学他哑巴的样子，我只是伤心地看着那情景，不吱一声。我不恨那些学他的人，只恨继父是个哑巴，是他带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屈辱。带着深深的怨恨，我从来不喊他爸爸，不愿意和他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

  有一次，当我再次受到同伴的羞辱后，我生气地对继父大声吼着：“滚，滚出这个家！”听到这样的话，继父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了我好久，泪水像河一样淌下来。我很少看到他哭，但是那天他躲在屋里哭了一晚上，那是无声的悲泣。

  因为继父的眼泪，我似乎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经常跑到他的跟前去骂他，骂完了就甩手走开，剩他一个人在那里发呆。只是他已不再流泪，他会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偎在房子的角落里，显出更让我瞧不起的丑陋样子。

  我要好好念书，上大学，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我有个哑巴继父的小山村！这是当时我最大的愿望。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继父显得非常高兴，头一次穿上一件新的衣服，坐在母亲的身旁，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看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看着他，心里蹿出无名的火气，猛地一把从母亲手中夺过我的通知书，一头钻进自己的小屋，全然不顾身后呆坐着的继父和母亲。我固执地想，我考上大学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高兴！

  可是继父还是把他精心饲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来杀掉，请遍父老乡亲庆贺我这个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然而，我并不领情，放言说：如果继父在，我就不参加。摆宴那天，继父果然不在，母亲说，他一个人去河边放羊去了。没有继父在场，我显露出从来没有的兴奋，长那么大第一次喝白酒，喝得满脸通红。我想我是醉了。

 在我去学校的送行队伍中，独独少了继父，我想他是怕我看见他吧！可就在车开动的那一刹那，在远远的路口，我看到了那个我憎恨而又熟悉的身影，在高远的天空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是那样的瘦小，那样的形单影只。我的眼睛湿润了。可是我告诫自己，不要流泪，为这个曾经给了你那么多屈辱的人，不值得！

  临近春节，单位放了假。看着大街上忙着买年货的人们，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孤单。16年了，或许应该回家看看了！

  再一次踏上熟悉的土地，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院子里的树长高了，两个小弟也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母亲的白发也更明显了。我发现继父的腿却瘸了。继父看到我，眼中闪露出兴奋的神色，转而又消退了，转身默默地挎起篮子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在灶房里，我帮母亲烧火，母亲在锅台前忙碌着。我问母亲：“他的腿怎么了？”我一直这么称呼他，我的继父。

  母亲回过头，看了看我说：“前年秋天，你说要一笔钱有急用。可是我那时哪里有钱，正要给你回电话，你继父拦住了我，他示意我，孩子在外面说有急用自然有他的道理，还是赶紧找吧！于是，你继父就向乡亲们借钱。立秋后，他便开始到山上砍柴卖钱，没走好，一下滑到了旁边的深沟里，命捡了回来，可腿就成了这样了。”

  我一时无语。回想起那个时候，我要钱也就是想添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而已，却让继父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灶膛里红彤彤的火焰烤着我的脸，也炙烤着我的心。

  晚饭的时候，继父回来了。我提议大家一起喝一杯。继父有点迟疑，正要往外走，母亲叫住了他。16年了，这是一家人第一次相聚！

  屋内灯火通明，一家人坐在圆桌旁，我端起酒杯对继父说：“爸爸，我敬您一杯！”

  继父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和我碰杯，一饮而尽，脸上显露出我从来没见过的开心！我知道他听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泪水和着散装的高粱酒大口地喝下了。我的父亲，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杆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要知道，18年，18年了，他从来没见过我对着他喊“爸爸”的口型！

  我也醉了！曾经，我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个人给了我莫大的屈辱，造成了我童年的种种不快，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而今，我终于明白，家，便是最浓的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