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还记忆犹新，又是一个黄昏，淫雨霏霏，当时，我独立石门关上，最近，我好像习惯了在峡谷里凝望，尽管我近视了，看不清更远的方向。

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峡谷内，乌云密布，一个暗红的点沿着关河蠕动，渐渐湮没在古镇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辆Mini Cooper，当晚，它的主人住进我的客栈。

Mini Cooper的主人叫顾盼，她是一个女人，我之所以会这么写，并没有其他的意味，只是那株三尖兰开了，我已经移栽它很多年，但只在那一天盛开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有些絮叨了？其实，我只是害怕遗忘，甚至连我叫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当然，现在他们都叫我“黎哥”，只是我不能确认，这是否就是我的名字。所以，是这个叫顾盼的女人，让我又记住了这一天。

不过，这天晚上，客栈里又住进来两个客人，于是，我又有些犹豫了，我是不是应该忘掉这一天呢？还好，他们入住的时候，我不在场，所以，我可以暂且忽略掉这个事实，其实，有很多事情，又何必急于知道呢？

我是个蹩脚的老板，生意一塌糊涂，就顺理成章了。地震之后，更是一落千丈，后来，阿迪力来的时候，又暂时兴旺点，但终究不过是回光返照，无济于事了。

如今，客栈里只有一个伙计——“老七”，他是个彝族年轻人，又比较踏实，我就像客栈里的客人一样，心安理得地被他照顾着，不再过问客栈里的杂务。所以，当顾盼点单时，我有些不知所措。

炎夏永昼，午夜时分，依旧潮湿、憋闷，我困坐吧台，像是守候冥冥中的那些人，她是我今晚的第一个客人，斜身坐上吧凳，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大半边脸庞，朦胧、疏离，却掩不住那份骨感的美艳。

顾盼进来的时候，我应该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当时，酒吧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吧台对面的粉墙上放映着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我喜欢把电影投射在整面墙壁上，然后，一个人默默地看，和在电脑里看电影不同，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彻底消融在里面，却又不必独自面对。

不想给自己出难题，就要随时更新菜单，这也许是减少麻烦的不二法门，可惜，我又错过了自残的机会，以至于顾盼按图索骥，点了一杯鸡尾酒，我无法如数奉上。

我已经摸索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相信行脚人，这一点，我是有切身教训的，一个月之前，我的酒吧里也有过一个调酒师，他是一个旅经此地的人，说是和我一见如故，要在此长久扎根下去。

也许是我被他蛊惑了，也许是我想出去走走了，所以，很多年以后，我又一次离开豆沙镇，远至昭通、曲靖、昆明，买回一些调酒的器具，但是没过多久，这名调酒师就跟一个女驴友走了。

调酒师走了，但器具留下了，如今，这些器具的唯一功效，就是供我在她面前发呆，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冲我笑一笑，故意让我难堪，“你是调酒师？”

我有些支支吾吾，但我想绝不会是因为我太过于紧张，其实，我只是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但我想她读懂了我咕哝的唇语，“我可以DIY吗？”

我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顺便做了一个“please”的手势，我想你也无法拒绝这么优雅的请求，于是，她不再言语，站起来，推开栅栏门，走进柜台里面，拿起摇酒壶、盎司杯。

我沉稳有余地打着下手，操弄基酒、辅料、薄荷叶，心无旁骛，所以，我没有留意到，其实，酒吧里已经多了一个人，她反客为主，替我招呼新来的客人，“也来一杯么？”

我是做客栈生意的，可能看谁都有些眼熟，这是一个北方汉子，透着一股沉郁的暴戾，至少有一点，他和我相似，我们都习惯了沉默寡言。

酒很快就调好了，我们三个人喝着、看着，但谁也不说话，此刻，粉墙上的大漠黄沙，恍如德克萨斯的荒原，我想我曾经到过那里。

电影散场了，彼此相视一笑，权作别这个夏日的午夜，于是，像电影里凭窗的红衣女子，顾盼第一个淡出了酒吧，后来，那个北方汉子也离开了。

我不知道，我的客栈里，今晚住进来多少客人，所以，我鬼使神差地翻起登记薄，其实，我只是想查阅那位Mini Cooper的主人，却意外地发现另一个人——曹子颖，这三个字，我应该不陌生，当然，我熟悉的也只是这三个字。

窗外有蛙鸣，也有蝉叫。我忘了问她，那杯酒的名字，也许，它不叫“醉生梦死”，只是，当晚，我又做梦了，像是回忆一段抹不掉的过去：

1994年，无论是美兰机场，还是粤海铁路，都还是海市蜃楼，要想离开这个梦魇一样的城市，唯有水路，所以，码头上总会稀稀落落地散坐着一些失魂落魄的等船人。

我孤零零地呆坐在长椅上，一份折叠着的报纸，摊放在岔开的大腿上，新闻图片里的男人映射在一幅硕大的墨镜上，这让我的眼神显得更加地散乱、空洞、迷离。

这是一份1994年5月12日的《海南日报》，报纸上的大字标题——《高管车毁人亡，公司惨遭查封——和风集团再酿地产泡沫悲剧》——赫然在目。

“海口市公安部门证实，海南省和风绿洲置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曹新贻已于10日晚车毁人亡，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由于海南省和风绿洲置业有限公司拖欠银行巨额贷款，相关资产已经被执法部门予以冻结。

此前，由该公司开发的楼盘工地上，曾有1名文昌籍建筑工人坠楼身亡，也让这家公司备受关注。据悉，自地产泡沫破灭以来，海南省和风绿洲置业有限公司已经是第64家濒临倒闭的地产公司。”

我旁边坐着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他和我一样，手里也拿着一张报纸。对我来说，海南是天堂，也是地狱？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