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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17日 星期二 晴
中央电视台朋友金辉和王峰要做一些访谈节目,是记录地震亲历者的口述历史,他们选择的采访对象,以民间小人物为主,这与我的心意和兴趣相投,于是想办法为他们搜集了一些采访对象,经过斟酌和选择,我们把第一个目标定在都江堰向峨乡一个农民身上,他叫任隆富,人称任木匠,地震发生的当天,他强忍失去15岁宝贝女儿的悲伤,将两台装载机改装成吊车,指挥现场的志愿者和被困者家属们一道,三天三夜没休息,从垮塌的向峨中学废墟上刨出50多条生命,这个数字,占了整个向峨中学幸存者的70%,这所中学在地震中有17名老师和200多名学生遇难。
我们驱车从成都经都江堰到向峨,因为路太烂,汽车也颠出了故障,在赶到向峨乡所在地时,车已开锅几次,只能下车步行。在路上,我们看见这座小镇已像许多重灾区一样,被夷为平地,经过营救和清理,已像一个巨大的工地。我们一路向任木匠所在的海虹村四组,在我们心目中,这样一个人物,在当地应该有些影响。但事实却是,很多本地人一脸茫然,并不知道曾经有这么样一个人的存在。
终于遇到一个跑客运的面包车师傅,他说知道路,于是载上我们,往更高的山坡上去,这段路,比来路更烂,路中央的坑,大得能容下一张桌子。
经过几十分钟的挣扎颠簸,我们来到一处山弯上,师傅帮我们问清,任木匠家就在山弯下的小院里。我们循着泥泞的山道穿过一片树林,便看见坡下的树丛里有一片黯淡的居民,一个男人正蹲在房上修补瓦屋顶,他就是任木匠。
经过介绍和一番寒暄之后,我们坐下,开始采访。这时,天开始下起雨来,雨打在枇杷树叶上,发出嘀嘀哒哒的声音,让人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枇杷树上,挂着一串小药瓶做成的风铃,任木匠说,那是出事前女儿亲手做的,当地风俗,在外面死的人进不了家门,所以,给她挂在树上,让她回来时,能看上一眼。
我们的话题,从女儿开始。
从他们仅有的一张全家福上,我们看到她的女儿任会,这个15岁小女孩读初三了,是个美丽可爱的小机灵,个头和父亲一样高,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和甜甜的小嘴,还有双听话的耳朵和乐于帮父母做家务的手,但这一切都在瞬间变成一团血污。
5月12日地震发生的这一刻,任木匠正带着几个工人在离家几公里的龙门矿山上承建一个小工程,因为加班吃饭晚而没回到工作面上,那地方被一块房子那么大的巨石砸成平地。
他回忆,当时,只觉得由远及近的轰鸣声仿佛世界末日一般,他让几个工友手拉手,蹲在路面上,即便如此,他们也被整得跳离地面。
漫长的几分钟终于过去了,当他从恐慌和紧张中抽身出来,看看满是灰尘和苦难的世界时,本能地反应是向山下镇子的学校冲去,当时他有一种预感,学校完了,人们对乡上这所修了几年的学校质量早有传闻,学校的前任校长据说还为此辞职。
当他冲到学校时,已是地震发生的两个小时,许多家长已赶到,但他一看,完全傻眼了,学校的四层建筑已变成不到二层高的一片废墟,孩子们的残肢断臂和家长们的呼唤声,以及时不时从废墟中传来的“妈妈救我,叔叔救我!”的惨叫声让他顿时懵了,他知道,女儿的教室在三楼,生还的希望已非常渺茫。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还是救人,救包括女儿在内的任何一个人。他扶起一个还在动的女孩,那女孩胸部以下已被完全切断,已经死了,她的动,是肌肉抽搐。

任木匠拿着仅有的一张全家福,眼里满是泪光.身后是他忧伤的母亲.
即使活一千岁的人,也没见过这么样的灾难!任木匠满身血迹,头脑陷入一片空白中,他坐在废墟的横梁上,木了。
但很快,家长们扑救孩子的动作让他清醒过来,人们用手在废墟上刨着挖着,但收效甚微,搞机械工程的他本能地反应:必须要台吊车。
但这个时候,谁能有空着的吊车等他去借呢?他看见外面有两台装载机赶来救援,便灵机一动,让人们把学校操场上的篮球架抬过来,利用上面的钢管做吊臂系上钢绳,开始吊塌梁救人。他带来的工友们,也从镇上的工厂里搬来切割工具。至少有8个人是借助这简陋的自制吊车在第一时间里获得了逃生机会。
当晚,最后一条钢绳断了,任木匠请求镇上帮忙派车去都江堰找钢绳,在一家钢绳店,他告诉老板,绳是用来救学校里的孩子的,老板二话不说,让他赶快把绳拿走。
老天也不是完全无眼,在他取得钢绳往回赶时,在都江堰某银行,他遇到一个熟人开的吊车,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他冲上去,跪求司机跟他走,去学校救孩子。
他们一路狂奔回向峨中学,这时,营救现场已有些混乱,有人说:是不是任木匠的女儿已经挖出来了,他不理了!
但任木匠以事实回答了他们不是那么回事,他指挥吊车,又一次开始营救。向峨本地的干部和都江堰市亲临现场的一位副市长认可任木匠的营救方法,委托他现场指挥营救。他叫人把汽车里的油抽出来,主要供应吊车,又把全镇所有工厂的氧气乙炔集中起来,统一调配,并让人把情绪失控遇难者的母亲们请出营救现场,只留下男人们,整个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一个活着的孩子被陆续抢了出来。
在残酷的灾难和巨大的悲伤面前,保持科学理性的头脑是不易的,也是至关重要的。任木匠救人的原则是:先救活的,先救离吊车近的,先救单体重物压着的,相同条件下,先救易救的。这些原则,是在条件极其落后的环境中迫不得已的选择,有时,一个人的生死就在一念之间,他在为救活的每一个人高兴的时候,也为那些就差几分钟则放弃了的生命而痛苦自责。
在时雨时晴的救灾现场强撑着干了三天,任木匠终于见到他的宝贝女儿,女儿从他手边经过时,他并没认出来,直至他的妻子在后面的辨认过程中,通过手表等物品才辨认出来了,女儿出门时穿的白衣服因血和污水而变成了紫色,而她美丽的双眼和小嘴,已完全挤离了本该呆的地方……
出事时,她正在上电脑课,电脑室的防盗门已挤压变形打不开,在门前的六平方米里,挤着四十多具孩子的遗体。
任木匠告诉我们:看着女儿的遗体,他已经没有眼泪了。他让妻子用白布包起来,就像几年后她将要穿的婚纱那样。他们用三轮车将女儿送回家,用几块木头为女儿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然后送入坑中,历时两小时,又冲回到救灾现场,没来得及亲手为女儿的坟上培上一把土,点上一盏香烛。
采访这天已是任木匠失去女儿的第四十六天,他在说起这事哩,眼前仍是迷雾一片,这将是他这辈子每触必痛的伤疤。
任木匠生于1968年,比我大一岁,地震前两个月因工伤骨折,右手刚做过手术,至今不能用力,正是这只手,在地震现场上,为许多和他女儿一样鲜活的小生命,指开了一条生路。
采访至晚上九点结束,任的妻子,已悄悄为我们做好了晚饭,这让我们陷入一种两难境地,吃与不吃,都可能是一种伤害。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吃,吃着那只肚里还有小蛋的鸡,我的眼里一片模糊……
像任木匠这种在大悲大难之中体现出大智与大爱的人在民间还有很多。因为他们的地位和职业,不太容易被当成英雄或典型去披红挂绿立功受奖升职做报告。他现在在家中养伤,准备伤好后出去打工,初步目标是选择在家附近的厂矿里,这样可以照顾家里。如果附近找不到工作,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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