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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发廊里的女人们(14)

(2007-07-06 16:04:18)
分类: 粉红发廊里的女人们(完整版)
 14
  
  
  第二天,秋蓉天不见亮就起床去找玲娃子。
  严格的讲,她其实一夜没合眼。睡在玲娃子那张硬而有些发臭的床上,她始终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她把满是补丁的黑色蚊帐打开,想透一口气,蚊子却又像轰炸机一样铺天盖地的袭了过来。
  枕头里的干谷草硌得她的脖子生痛,每翻一次身,床和枕头里的草就会发出叽叽喳喳的惨叫声。
  最让她感到恐怖的是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上,似乎都有一只只细小的虫子晃晃悠悠的爬过去,让她感觉异常难受。
  她实在睡不着,就坐起来,端详女儿这些年生活的地方。
  借着月光,她看见墙角下堆放着几麻袋谷子,口袋的角被老鼠咬烂了,谷子散了一地。
  地上扣着一个箩筐,箩筐上放着书和作业本,这可能算是书桌了。
  整个房间里,惟一有点女孩子气息的,是床头上挂着的一个圆镜子,镜子旁边贴着一张翁美玲的古装剧照,上面已落满了灰,她记得这好像是当年她与黄牛儿结婚自己亲手贴的。这也是她在这桩婚事中惟一的一次属于她的选择。当天,在集市上置办结婚用品,黄牛儿看中的是一幅画满人民币和金元宝的胖娃娃图。而她则选了这张面含微笑眼里却满是忧郁的翁美玲图片,她觉得那上面有一些让她心动的东西。
  她记得,她的新婚之夜就是看着翁美玲的眼睛完成的。任凭黄牛儿笨拙地在她身上搞得臭汗淋漓。之后,她就闻到了在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那股死老鼠味道。
  她想:如果没有这一切,该多好啊!
  但问题是,如果没有黄牛儿,难道就没有李牛儿张牛儿或别的什么牛儿么?对此,她深表怀疑。也就又一如继往地开始叹息起自己的命运来。她觉得只有用这个玄而又玄的词来解释她所遇到的一切,才使她有稍稍安宁一些的感觉。她也因此才有了少许的轻松感。想想:“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一切烦恼便有了些释然的感觉。
  但令她心中不安的是,她脑海中设想过一千万次的与玲娃子见面的场景,那千次万次的流泪和千次万次不同姿势的母子相拥的场面以及记忆中千变万化的玲娃子的面孔和千差万别的那一声喊妈声却没有出现。她的女儿玲娃子远远的逃开了,像躲一个可怕的怪物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感到很委曲:玲娃子啊玲娃子,你不知道你妈想你的这份苦啊!你不知道为了这一天,你妈所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啊!
  玲娃子啊!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她在心中暗暗叹息着。对玲娃子的想念、期待和抱怨纠合在一起,像一团乱糟糟的蜘蛛网,让她憋气,烦闷。
  这天夜里,每一声风吹柴门的声音都让她以为是玲娃子回来了,在一轮又一轮兴奋和失望之后,鸡终于懒懒地开始打鸣。
  戚叔和黄牛儿挤一床,满脸被蚊了叮得红肿,很无辜地看着秋蓉说:我们快些去找娃娃吧!三两下把事情办了,要不,我可要把这里的蚊子喂胖了。
  秋蓉很过意不去,蘸了些口水涂在戚叔头上红肿处,戚叔这才脸红红地停止了抱怨。
  他们先到邻近的几处亲戚家找。没人!
  他们又到玲娃子上学的学校找,也没人!
  他们几乎找遍了村子周围的所有树林,石洞和竹丛,也没找到。
  不仅是玲娃子本人,就是与她相关的一星半点线索也没找到。
  从早晨一直找到下午,秋蓉疲了,也累了。戚叔跟在后面,一副行将崩溃的样子。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走到后山坡秋蓉一个远房亲戚家。这是秋蓉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玲娃子的去处。在那里,他们得到信息,说玲娃子刚走不久,她在这里吃了不少生红薯喝了一肚子冷水,看样子很累很疲倦。
  沿着亲戚指的方向,他们上了山。亲戚家的人怕他们摸黑上山不方便,就拿了手电,和他们一起上山去找。从他们口中,秋蓉知道了一些玲娃子的消息。
  他们说,玲娃子一直不爱说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以为她是哑巴。有一回,邻居的三姑六婆们在一起说起她妈妈时,听到她尖利的骂了一句脏话,这才让人们打消了这种想法。
  和玲娃子一起读了五年书的同学,也很难听到她除了念课文和答题之外说过别的什么话。她基本上不和人搭话也不与人交流。用老师的话讲她有点像是个野人,对人世仿佛恨得异常的深。
  亲戚们还说,玲娃子常打他们家门口经过,一个人跑上山去。因为大家都忙,也没人注意她。有时,她一上山就呆两三天,偶尔跑到山下来挖几块红薯或摘几个玉米,没人注意她,也更没人管她。
  秋蓉听着亲戚们的讲述,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往下流。想不到自己当年的出走,把玲娃子扔在了家乡,这孩子像野狗一样没人管没人顾地独自生长了这么些年,唉……
  在半山腰,带路的亲戚突然放慢了脚步,说:快到了,小声点!
  秋蓉看见前面有一排石头砌成的窑洞,这是当年“备战备荒”时期修来放粮食的。当时的人们认为他们还会像当年地道战地雷战时代一样,与敌人坚壁清野。于是在前不沾村,后不挨店的地方修了一长窑洞。修好之后才发现,要把粮食背到半山腰来存放,比修窑洞本身还要困难。因为修洞是就地取材,而粮食却必须从山下运上来。而且,更可怕的是,要用时,还得从山上运下去,这工程可就巨大了。
  因此,从工程竣工那天起,就是它荒弃之日。久去久来,就成了村里一代又一代小孩子躲懒偷闲的好去处。秋蓉小时候也来过这里,还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过扑克,甚至还和小伙伴柱子在这里惊心动魄地拉过一回手……
  除了洞旁的野草和杂树更深一些之外,窑洞的布局并没有变化。只是许多洞的木门窗已被砍柴的人们挖去当柴烧了,只留些破败的洞口,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眶,让人感觉有些阴森。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远远的第二孔窑洞里隐隐约约有一丝丝儿的火光闪动。一缕蓝色的烟雾,从洞口缓缓的流出来,慢慢地泻向周围的山林。
  因为没有风,蓝烟像一缕细纱样缠绕在树与夜色之间,使人仿佛置身在静谧的夜景画里。
  在很远的天边,还有细细一线亮光像刀口上最锋利的那线银色,把白天和黑夜无情地斩断在天际线的两边。
  在秋蓉他们头顶上,一幅辽远而深邃的秋日星图无边无际的展开了。
  在每一棵树的末端,都有一颗星星很好奇很惊异地窥视着人间。
  秋蓉发现,自己不抬头望天已经很有些日子了。在她生活的那座城市上空,永远蒙着一床被火烤着的大被子一样,让人心慌,焦灼,不安。
  而今晚故乡的夜空,让她突然有一种从热空气里跳入冰凉泉水中的感觉。
  在她看星星的时候,星星以泪光的形式,布满她的脸庞,让她冰凉舒爽的想喊出来。
  回故乡两天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轻松的感觉。
  然而,接下来看到的画面却让她刚刚冒出来的轻松感觉遭到重重的一击,像刚生出地面的蘑菇,被人迎头踩了一脚。
  在黑漆漆的洞里,燃着很小的一堆火,仿佛压在巨石下的一小苗那样拼命的在夜的黑暗中挣扎着。
  在火的对面,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只小兔子那样偎在旁边,专注地看着火里的一只烤红薯。火只盖住红薯的一半,留了半截尾巴在外面,像是伸出被子的一只脚。
  火的上方,有一副树枝做的挂架,上面挂着一个烧得漆黑的搪瓷盅,正叽哩咕噜地往外冒着热气。
  秋蓉细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她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城里十岁小孩子大的女孩子,就是自己那个初中都快毕业的女儿。这么些年,她好像根本就没有长个儿。
  玲娃子这时已察觉了他们的到来,本能地起身想逃。但她刚一起身,又一个踉跄倒了下去,软软的如同一滩泥。
  秋蓉摸她的额头,火一样烫。
  有人说:这娃可能病了,送到朱二娃家弄点药。
  朱二娃秋蓉认识,以前是公社的赤脚医生,后来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一专多能,给人治病也给猪牛治病,是方圆几里地上惟一能找到的大夫。
  秋蓉抱着滚烫而有些瑟瑟发抖的玲娃子,拼命往山下奔去,口里厉声说着:不能到朱二娃那里去,要到乡卫生院,不!要到县医院。
  亲戚们抢着下山去准备抬筛。秋蓉和戚叔轮换着抱玲娃子往山下飞奔。
  路边的树枝和杂草挂得他们的裤脚和腿袜一阵叽叽喳喳的惨叫。间或有一阵钻心的疼痛闪电般传过来。
  秋蓉顾不了这些,心中只想着玲娃子这个苦命的孩子,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有什么勇气和理由活下去?
  玲娃子啊玲娃子,你可千万不要这样啊!
  她在心中暗暗褥告着,不知不觉中,汗水已将身上所有的衣服浸了个透湿。
  亲友们扎着抬筛很快就来接应他们了。
  他们抬着玲娃子,大步流星地往乡上跑。朱二娃闻讯,也带着医药箱赶来,匆匆忙忙给玲娃子打了一针,扶着抬筛也一起赶往乡卫生院。他说玲娃子可能是急性肠炎,也可能是被山里的蚊子咬了得了虐疾,总之是很恼火的病,一定要到卫生院去才有办法。
  他们一路跑着。四野到处都燃着乡亲们收割之后废弃的谷壳和稻秸,虽然有些呛人,倒还算是明亮。
  十几里路一晃眼就到了。卫生院的宿舍就在门诊大楼背后。一阵叫喊之后,能起来的都起来了。卫生院黑乎乎的二层小楼眨眼之间就变得灯火通明。
  医生们测体温量血压抽血化验一通忙活之后,开始给玲娃子吸氧和输液。
  很快,各种设备就推了进来,以最快的速度给玲娃子挂上。这让秋蓉感到很意外,乡卫生院那永远黑糊糊的墙和永远泛着血腥和消毒水味的脏床单以及老掉牙的医疗器具在她记忆中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她生玲娃子时,就是因为没有氧气瓶而险些断了气。但今天,这一切好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那没什么变化的家乡,也有些变化在悄悄发生着。
  乡亲们看玲娃子被医院收了,说了些安慰的话,就走了。
  朱二娃收了两元钱的针药钱,也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戚叔和秋蓉,静得可怕。整个世界只剩下氧气在过滤瓶中轻柔的咕嘟声。
  一直到天明,黄牛儿也没出现在病房里,秋蓉知道,他是怕卫生院向他要医药费。凭此一点,便进一步增强了秋蓉要将女儿带走的决心和勇气。
  玲娃子继续昏迷着,黄黄的有些发叉的头发湿湿的贴在她菜青色的脸上,像哪一部苦大仇深电影里的女主角。秋蓉想:与这张脸相比,自己这么些年所受的痛苦委曲和侮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她眼前这个仿佛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似的女儿,小小年纪所经历的苦难,是她想都难以想到的。
  她知道自己的能力非常有限也非常可怜,但她还是决定要把她带走,至少要离开这贫穷的乡村和黄牛儿那不称职的父亲。至于今后会怎样,她根本不愿意去多想。
  戚叔在门外晃悠,几次想进来,但看着秋蓉流泪沉思,不忍心进来打搅她。直到东边的太阳升起,把他的身影投射到秋蓉的身上,这才让她慢慢的从思绪中醒了过来。
  她回头看戚叔,戚叔的身影被阳光镀了一道金边,明晃晃的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在戚叔眼里,流过泪之后被阳光映照的秋蓉,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幅画,仿佛被暴风雨肆虐之后的花园里剩下的最后一朵玫瑰,在阳光到来时惊艳而令人心碎的美丽。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戚叔耳朵时里盘旋:无论遇到多难的事,我一定要帮她!一定要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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