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经常会突然出现一些奇迹,一般说来,在此之前并无明显的预警或征兆。就像一颗貌似茁壮的树在一个无风的下午突然折断。
比如死亡,尤其惊心动魄的是朋友的突然死亡,非正常死亡。这种死亡给予你心灵带来的阴翳长时间挥之不去。并且会影响你此后的命运走向,比如说你突然感到应该戒酒了,烟也应该少抽,开始特别留意报纸上的健康版,这在此之前你是常常忽略或提不起兴趣的;你也感到朋友夫妻亲属之间的情感应该用另一种较为平和的状态去细心维护,避免自己出现较为生硬的态度。总之,你突然活得经意了,精致了。稍加小心翼翼你会突然发现身边的笑意多了起来,身体也比以前轻松了许多。
这一切,应该说是朋友非正常死亡给你带来震惊之后的所得。
或许你并非如此,依然如故的生活着。但我是这样的。我身边的几个朋友也是这样的,我们共同经历过一个年近29岁身体茁壮性情活泼的朋友突然离去后的震撼和悲伤。他的死亡影响了我和我的朋友。
当我在1999年7月一个盛夏的上午走进石家庄看守所时,我心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而当第一个所谓的杀人者略显局促和神经质的走进来时,他怯懦的眼神刺痛了我。他的讲述许多时候都非常的语无论次含混不清,他对我们的询问和倾听没有任何抵触,并且看得出来他对这种询问已经基本习惯。他讲述着,经常苦笑。在二个多小时后,我听明白了。这是一个感情出了问题的男人,一个漂泊的女孩给了他一些家庭生活所没有的快乐,他为此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他所仅有的财力。当这个注定要继续漂泊下去的女孩要离开他时,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坏,难以接受,就像我们的初恋情人突然提出分手一样让人怒不可遏。他被愤怒鼓动着,而对方的毫不妥协更让这种愤怒之火燃烧得更旺。他一跃而起,死名卡住这个女孩的脖子,并连刺十四刀。女孩死了。很显然这个人在讲到杀人细节是非常的小心和经意,避免着一些法律问题。我很同情他。但法律问题毕竟是严峻的,并且也不是我这次采访的目的,我更注意的是,一个如此平常和怯懦的人为什么突然起了杀机或者说突然进入了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当然这种失控可能与长期的隐忍和卑微心态积聚有关,但我想导致最终结果的原因并非如此简单,我有些迷惑,但这种迷惑也吸引了我继续下去的兴趣。
接着是一个45岁的男人。他讲的极其细致,一些不经意的细节都被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看得出他反思已久。最后杀人的原因他讲述的极其琐碎和不厌其烦。第三个进来的是一个与我同龄的男人。他脸上带着的那种明显带有讨好的笑让我心酸,在讲述中他避免使用杀人这样明显带有侵犯恶意的词汇,激动的否认自己是杀人犯。从他的叙述中听得出他是非常注意自己名节的善良人,从不主动去伤害人,隐忍着妻子的张扬,即使心里已充满愤怒仍在考虑着孩子和家庭。这个极其忠厚的居家男人有着自己的生活规律和善恶标准,在讲述他杀人的最后过程时自己也在铺垫着各种原因,但却有着深陷其中的迷失和委屈。
晚上回到住地时我怀疑我是否错了,我曾经采访过数十个面临最后裁决的罪犯,并且有的已毫无生的希望了。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被触动过。这时候我再次想起了我早逝的朋友。想起了我周围的许多朋友,我突然感到了一些恐惧。我和我的朋友们其实也处于一种不自知的危险状态。我们都存在这样那样的感情问题,朋友之间的,夫妻之间的,生意关系的,同事之间的,许多情感和物质关系都纠缠在一种难以清理的乱麻中,有人欠债不还,有人追债不休,有人夫妻反目,有人嗜酒如命,我们没有走向最终的暴力或者是时机不成熟,或者是理性尚能压制冲动,但每个人都心存愤怒已久,正处在某种危险的临界状态。
我想,这时候,我们应该泼点冷水了。
我突然明白我要表达的东西了。在余下的几天采访过程中,这种要表达的情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
在生活中,我们都出于某种情感匮乏和物质需求不能满足的倾斜关系中。付出和所得的不平衡常常使我们心理失衡,愤怒在滋长,尤其软弱者,他们不善交流,不善倾诉,郁积已久化解不开,愤怒在成长过程中得不到合理排遣,经常会以几何级数变异着,膨胀着,导致着最后的崩溃。实际上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着某种软弱。我们不曾肆无忌惮,不曾无所顾忌,我们偷偷摸摸的作着许多越轨或擦边球的事情,浅尝辄止对某种关系的破坏却是致命的,因为我们的道德习惯使我们难以接受这种破坏。这时候,每个人都需要一种疏导,一种劝诫,或者警示。
说到底,《命案十三宗》的立意就在于以反面的教训警示迷失在某种难以纠缠清楚的情绪中的每一个人。因为很难说我们自身业已存在和默默滋长的不良情绪会演变出什么样的结果。但有一种可能基本可以肯定,十三个用各种日常的随手抄起的家什向对方猛击而致人死命的普通人若在此之前看过《命案十三宗》的话,最起码有十个人会停止自己的进攻。在看守所和十三个杀人者倾谈时,我始终将他们当成我的朋友、邻居、同事、乡亲一样,尽可能靠近他们此时此境的情感,一方面当然因为采访的需要,而另一方面就是他们真实的叙述虽然显得很缓慢甚至颠三倒四,但是他们都始终处于一种真实的激动中,并且事件的细节因长时间的梳理明显带着理性的光芒。除了明显的自我保护意识外,他们对当时的是是非非已经大致有了一些忏悔、宽恕,都在悔恨着自己的冲动,这种真实的情感让我很感动,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我身边的许多朋友。
我很清楚《命案十三宗》的制作是粗糙和仓促的,许多地方都没有来得及仔细推敲,但略可欣慰的是在制作的过程中,就连剧组里那些久经沙场的人们也都为片子里真实的呼吸所感染,经常会禁不住互相感叹一番。
如果观众在观看时,也能经常想到同样出于某种情绪临界点的朋友,亲人,同事,并以《命案十三宗》为鉴,大概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如是,将幸莫大焉。
附记:
这是一篇写于1999年的旧文字,偶然翻出,居然还有一些感动。和现在的粗鲁卑劣比起来,那时的我尚属温情和感伤。
借此照出岁月的嘴脸。是记。
今日北京大风。夜坐无聊。楼很高,风很大。想起了很多往事。
今日心情还是不好。莫名的厌倦涌来。
荒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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