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财富》：独家出击“中国第一低价股”

 

2002年03月06日 14:06 《时代财富》杂志

 

　　退市？抑或成为首例上市公司破产案？无论如何，“中国第一低价股”ST九州所剩时日无多。到目前为止，它已经连续亏损了2年零11个月，离“连续三年亏损就退市”的大限只有一个月。

　　正视被层层黑幕缠裹的九州宿命似的缓缓下沉是一件心情复杂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们的视线仅仅定格于黑幕而止，那么《时代财富》记者此次亲赴九州采访的意义并不大。九州悲情不只属于九州。

　　《时代财富》记者 李中东

　　“九州的马年是莫测的。”九州股份的一位高层管理人员十分低调地接受了记者采访。尽管在之后的谈话过程中，他坦率承认九州的出路是“可想而知的无奈而痛苦”，但他说选择“莫测”这个词汇是为给自己复杂的心态留点空间，否则现实的残酷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

值得一提的是，谈话的地点是在厦门湖光大厦——九州起家的地方。在2001年12月28日——离2002年新年只有3天，九州股份悄无声息地搬回了这里。是重回新的起点，还还是魂归故里终结于此？无论如何，当初搬离这里去缔造九州“辉煌”的时候，是没有人能够想见这戏剧性历史一幕的。

　　在九州商社现任董事长谢良生的办公室里，记者注意到曾经见证过九州奢华时代的真皮沙发。谢良生说，这套家具是他向九州股份借的。尽管当时做成九州商社的资产未尝不可，但他没有。因为“这些家具有一半还没有付过钱”，说是资产，倒成了负债。

　　除了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之外，1999年底他被派到九州“救火”时还有一连串的“不理解”。

　　究竟是证券市场改造了国有企业，还是国有企业改造了证券市场？

　　九州“特色”还是中国股市“本色”

　　“辉煌”两个字是方方面面人士提到九州过去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汇。它被厦门人用闽南普通话说来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听起来颇有气势且不容置疑。

　　然而，记者来到曾经记录九州“辉煌”的九州商社大厦8层时却发现，要寻找一点光亮都很困难。人去楼空，除了从一面窗户透进来一点光线，整层楼黑漆漆的。如果不是从看门人所显露出的警觉表情上，和没来得及撤掉的公司招牌上，是很难判断出九州撤离这里才刚刚一个月。“距离股东大会召开还有*天”的一块算得上精致的牌子，是记者在这层楼里唯一能够找到的“摆设”，也许已经无法计划将来这块牌子是否还有再利用价值，它没有被主人带走，而是随便地竖倚在墙上。

　　行使九州股份最大股东权利的九州商社还在楼上办公，也许该说“还在楼上”，因为其冷清的程度让人怀疑是否还在办公。

　　刚刚赶回厦门的九州商社现任董事长谢良生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记者。我们就坐在那曾经见证过九州“辉煌”时期的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可以想见它在七八年前该算得上何等奢华。“这套家具是我向九州股份借的。”谢良生的话让记者多少感到意外。他说，尽管当时把它们做成九州商社的资产未尝不可，但他没有，因为这些家具有一半还没有付过账，说是资产，倒成了负债。

　　有过管理大型国企丰富经验的谢良生1999年12月底被作为“救火者”派到九州商社时，除了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之外，还有一连串“真的不理解”。

　　“按照1999年中报，净资产6亿多，即使再亏，也还要剩下一两个亿。”当时这样想的不仅仅是谢良生，还有“上级领导也这么认为”。但事实令他难以置信。

　　账面上库存物资写着3亿多，一盘库，实际上连300万还不到，数字相差竟然如此巨大。其实，更为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连30万也变现不了，像10几年前的已经糟得很难使用的烂木头竟然还在充着巨额库存。

　　“到九州兼并的企业去，走一家企业，心就凉掉一大截。”谢良生学会了看九州的报表，像麒麟水泥，上报有百十万的利润，他就可以断定亏损无疑。“那么大的企业，只给你写百十万的利润，那不过是为了把账面做平而已。”

　　到了九州三个月，竟然连家底也没能摸清楚。谢良生终于想明白了，如果采用查账的方法，就意味着永远也不会查清楚，因为所有的账都是假的。于是，他只有倒着来，采用清产核资的办法，只认现在资产还值多少钱。查家底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回天无力”。

　　刚到九州的前几个月，谢良生几乎每天都要到凌晨三四点才能睡得着觉，他说他真的不理解，“几乎没有一件事是符合企业规则的，是按照经济规律办的。”

　　不理解的不只有谢良生。某公司因为曾经有过收购九州的计划而派一位投资管理人员到九州做财务调查，这位人士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他在九州三个月的蹲点感受。“在上市前所作的评估中，九州的一部电话竟然也能够评估出万把块钱。这就注定九州一上市就已经是浑身窟窿。”

　　“那时侯大家并不觉得捆绑、包装是贬义词。国外也包装，是把好的资产剥离出来上市，中国是把坏的资产包裹漂亮，因为目的明确，不好怎么能圈钱，规模上不去怎么能有发行规模？”一位见识过当时包装盛况的财务人员一语道出本质：“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滋养什么样的昆虫。”

　　剖析九州，也许应该先剖析是怎样的环境滋养了它。按照通常的理解，证券市场的主要功能是有效地配置资源，但中国股市一开始就特色鲜明，并且这种本属无奈的“特色”，正在变成中国股市的“本色”。

　　由于历史原因，中国股市一开始就是国有企业的天下，其比例之高举世无双。这个现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并且，中国股市的功能被越来越公开地简化成为国有企业筹资解困，中国证券市场向国有企业低效率全面投降。

　　也许应该这样说，用证券市场改造国有企业的初衷正在无奈地转变成国有企业改造了证券市场的现实。

　　随着上市公司黑幕频出，人们开始质疑上市公司的质量，认为它本该是证券市场健康发展的基石。但上市公司的质量问题很难在证券市场内部得到单独解决，原因在证券市场之外。只要政府对国有企业还负有道义和经济上的责任，股市就不可避免地会成为履行这种责任的工具。

　　也许正因为此，中国的国有企业正在按照自己的游戏规则毫无顾忌地改造着中国股市。这么多国有企业从四面八方跑到中国股市来放肆圈钱，与其说是中国股市的泡沫价格吸引了各路豪客，倒不如说是中国股市的软约束特点吸引了他们。银行的钱要还利息，而在股市里拿钱，既无上级部门的监督，又不需要对股东负责，不在这里圈，到哪里去圈钱？

　　只要有机会，中国股市的圈钱机器就会隆隆作响。2001年下半年的疯狂增发就是“圈钱”这个出发点的最新演绎。只要能圈到钱，没有项目也要找项目，因为项目是圈钱的借口。之后就有了上市公司大规模的委托理财，因为圈回来的钱多了不会用。有统计表明，截至去年中报，上市公司平均每家闲置资金为3.11亿元，最多的达38亿元，这个数字是比上一年同期增长了43%。

　　这两年，随着政府施加给国有企业的脱困压力日见加重，国有企业进入股市筹资圈钱就有了越来越“合法”和“正当”的理由。从国有股的高价减持政策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国有企业与政府的相互依赖究竟有多么深。

　　赵裕昌每次出行都前有警车开道，后有众人跟随。

　　他更像一个说一不二的家长，其家族有近30人在九州商社及股份公司重要岗位上任职。

　　九州公司在上市前，为了打通各个关口，曾给福建省政府有关部门官员和中国证监会个别官员赠送或低价出让不少九州的股票，并且涉案人数众多。

　　九州走私案总案值18.5亿元，偷逃税款18.6亿。据说远华走私的钱最早就是从九州借的。

　　上市公司国有产权究竟是谁的？谁该是真正的管理者？

 

　　九州“天空”产生于中国股市“真空”

　　每一个上市公司的悲剧背后都会有一个悲情人物。这句话的适用率出奇的高。

　　对于现在已经成为阶下囚的九州公司前任董事长赵裕昌，记者听到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赵裕昌在政府当过秘书，深知领导们有好大喜功的特性，投其所好就万事皆妥，简单。”但记者宁愿相信“不简单”的说法。“有定向募集来的1.3亿元，上市得来的3亿多元，还有大量的银行借款和职工集资款，即使就是光出不进，也能多过两年好日子，怎么会只几年时间不仅全部花光，还留下那么大的窟窿。”好多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单从能在就死的道路上“狂奔”这一点看，赵裕昌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鲜红的旗帜上九颗闪亮的星，九州公司的标志不难让人对九州的前身产生联想。九州股份脱胎于九州经济发展公司，这家公司是1984年下半年由福建省九个地市的协作办共同出资64万，在厦门经济特区注册成立的。主要从事贸易，由福建省经济协作办主管。

　　1993年，九州经济发展公司集体改制成为九州集团股份公司，定向在福建省发行社团法人股，每股1.8元，募得资金1.3亿元，后因国家股与法人股出资有价差，所以在1994年做了同股同利原则的股本调整。由于当时九州股份的母公司九州商社尚未成立，便由福建省国资局持有九州的国家股。1996年11月，九州股份在深交所上市。次年10月，据说是在赵裕昌的积极争取下，九州商社作为福建省政府探索日本与韩国商社经验的试点正式成立，并得到九州股份国家股的管理权，行使股东权利。

　　有人说，是赵裕昌把九州一手带大的。也有人说，正是九州上了市，才有了后来“大手笔”的赵裕昌。

　　赵裕昌每次出行都前有警车开道，后有众人跟随。并且一行常常是20几辆车，颇为壮观。

　　他更像一个说一不二的家长，其家族有近30人在九州商社及股份公司重要岗位上任职。

　　九州公司在上市前，为了打通各个关口，曾给福建省政府有关部门官员和中国证监会个别官员赠送或低价出让不少九州的股票，并且涉案人数众多。

　　如果不是远华案，不明所以的员工除了对赵裕昌“讲大排场”颇有微词外，对他的印象还很完美：每天很早就来，很晚才走。有一位已经离开九州的年轻人说，他是在九州学到了“努力工作”。

　　赵裕昌到福州出差，也同下属一起住租来的房子。“因为每天起床很早，他还给我们做稀饭。”也许正以为此，即使赵裕昌身边的人也不能理解九州走私。

　　九州走私案总案值18.5亿元，偷逃税款18.6亿。据说远华走私的钱最早就是从九州借的。那么九州的获益呢？1300万元。走私为的是暴利，而九州股份走私，收益不及1%。并且，一个法人走私大案中竟派生出23个独立的走私个案……“走私的全是香烟等高关税物品，按道理应该利润很高。”这的确让人深感困惑。

　　“赵裕昌是个浪漫主义者。”他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如是评价他。也许因为心灵相通，据说赵裕昌和前南德公司总裁牟其中私交甚好。

　　浪漫主义在赵裕昌经营运作九州的过程中被宣泄得淋漓尽致。

　　我们不妨看看他的“大啤酒”战略。按照赵裕昌的解释，啤酒属于是地产地销的产品，福建省人均啤酒消费量在全国名列前茅，但福建省周围的几个地区，除了广东珠江，浙江、江西都没有什么很有名的啤酒。如果能够做起自己的品牌，也不是没有可能成功。于是大规模的兼并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其实，当时反对的声音也很多，比如考虑到资金链问题、竞争力问题，还有细致到对收购企业的选择，用人的选择。当时九州的投资管理人员去大啤酒战略的核心企业漳州啤酒厂了解情况，发现生产车间满地是水没过鞋子，于是建议更换管理人员：“啤酒生产企业，应该卫生第一。”但所有声音都在赵裕昌的口号声中被淹没了。

　　也许我们不该把所有的错误决策都归咎于赵裕昌，因为偌大的九州还是不缺专家的。像收购江西景德镇瓷都洁具厂，当时对那家企业提出质疑的人很多。但在赵裕昌“我们有高岭土，是上游企业，要找下游企业”思路下，专家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被看成了是细枝末节。

　　“赵裕昌想要的是一个帝国。”这是许多人对赵裕昌当时心态的理解。股市里倒下去的上市公司又有几个不是帝国呢？

　　只要成份对。浪漫主义也许并非只是始于赵裕昌经营九州上，而是始于九州上市之初。只要九州国有企业的成份对，造假、虚报就成了上市过程中的小问题。“哪个上市公司不造假”，于是，黑幕已经令人麻木。难道说我们的政府也有些浪漫主义？

　　据说九州的管理制度很完善，被印成一本书发到职工手里。九州管理的混乱不是因为没有制度，而是因为没有管理。这情景像极了九州的国有产权。

　　福建省国有资产管理局(现在并入省财政厅)把自己持有的国有股权托管给九州商社，但托而不管。赵裕昌集“九州股份”法人代表、董事长、总经理和国有股权实际行使者福建九州综合商社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代董事长、社长所有职务于一身。

　　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滋养什么样的昆虫。这话也同样适用于赵裕昌。

　　只要看一下九州股份被其大股东，确切地说应该是国有股权管理者九州商社占用资金情况，就可以看到其产权管理的混乱。

　　1997年年末，“九州股份”被“九州商社”占用资金1.2亿元，“九州股份”因此收取资金占用费1032万元并计入当期利息收入。

　　1998年年末，“九州商社”占用“九州股份”2.1亿元，“九州股份”按年利率6%向“九州商社”收取“资金占用费”193万元。

　　1999年年末，“九州商社”占用“九州股份”5.6亿元(其中3.9亿元为以前年度剥离至“九州商社”的短期借款由于转贷手续未办理，而转入本项目)，根据协议应按照年利率6%计收利息，但“九州股份”认为，“九州综合商社目前无力支付，故本年度(1999年度)不计提资金占用费”。

　　2000年年末，“九州股份”应收“九州商社”余额5.7亿元，其下属子公司福鼎啤酒厂应收“九州商社”2116万元。“九州股份”认为，“‘九州商社’由于经营不善，债务相当沉重，已资不抵债，生产经营已基本停顿，处于歇业状态，本质上说该款项以成为坏账，无收回的可能”，因此2000年度按100%计提坏帐准备，共计提5.9亿元(其中1999年度已计提2.2亿元)。”

　　其实，此类情况岂止是无独有偶，简直是层出不穷。三九医药大股东及关联方占用上市公司资金超过25亿元。当初ST猴王对大股东的应收款和担保在11亿元以上，粤金曼是9.95亿元，分别占这两家公司总资产的123%与157%。

　　有人开玩笑说，如果赵裕昌不是因为远华走私案而锒铛入狱，一旦九州股份与九州商社起纠纷，还真搞不清他是该站在被告席上还是站在原告席上。当然，“纠纷”注定只是设想，因为谁会哭着喊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钱是国家的，但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管理者。享有这些巨额资金支配权的董事长、董事们当然也就可以无视股民们的血汗钱，随意投资、任意使用。掩盖巨额亏损的是一份份漂漂亮亮的年报。九州的天空任由赵裕昌翻云覆雨，这怎能不归咎于监管的真空。

　　福建省国有资产管理局连九州去年的股东大会都未有参加，引起当地媒体一片议论。但它也并非总是漠视自己的所有权。2001年九州商社因为债务官司而被景德镇中院冻结了国有股权，福建省财政厅又跳出来说，九州商社只是九州国有股的授权经营单位。不明原委者只当杀出了程咬金。

　　九州就像一只已经上路的轮子，它必须运转，并且运转的速度越快就越稳定。稍事停留，就会倒下。其实，谁都明白，它肯定要倒下，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可以用两幅图景描绘九州。从内部看，与说它是个庞大帝国，倒不如说它是艘巨舰，但打造它的材质却脆弱如纸。从外部看，它就像密而不精的电路板，火烧必定连营。

　　是资本运作的终极还是资本游戏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