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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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上的童年
张明辉
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外婆。她挽着发髻,头发花白,笑意盈盈。然后,我便开始在故乡的废墟上奔跑。起先,路过一片瓜果茂盛的菜园,接着跑上了田梗,跑过了河岸,跑过了一排排大寨屋,跑过了晒谷场,径直跑到了邻居家的台门前,然后就扑倒了,一头磕在了青石台阶的棱角上。我挣扎着起来,脸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梅花般盛开。
我是在追逐小伙伴的路上摔倒的。他就像一阵风,在我不依不饶的追逐下,闪进了自家的台门,一座老旧的四合院,然后消失在门后面。那座四合院是地主屋,后来分配给了当地的几户农民。地主家的傻儿子也分到了一间,三、四十岁,却只身一人,孤苦伶仃。乡间的坏孩子经常欺侮他,甚至将狗屎挑进他家锅里。四合院内的堂屋是敞开的,楼梯间和阁楼的光线则有些幽暗,木板和家具已经陈旧,透着腐朽的味道。
我被脸上的鲜血吓懵了,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号啕。好心的邻居见状跑过来将我扶起,用一张一角面额的钞票贴在伤疤上止血。然后,我那可亲的外婆放下农活,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边听邻居讲述,一边察看伤情,急忙送我去几里外的卫生所。乡里的赤脚医生简单处理了伤口,缝了好几针。那次事故大约发生在我七岁左右。从此,我破相了,脸上多了道疤痕。
显而易见,我是个顽皮的孩子。在我上学之前,整天跟村里的小伙伴们打成一片。八十年代初期,村里的成年人已经陆续外出谋生了。他们坐上“突突突”的小汽船,或开往县城的班车,然后转坐长途汽车前往北京、上海、广州等地。一般由乡邻或亲戚带领,到陌生的城市做些小买卖,当然,也有以做豆腐谋生的手艺人。村里的小孩自然要交给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抚养。那时候,出门谋生已经在农村形成风气,拖家带口的生意人并不少见。近邻荷莲家的父母兄弟加上荷莲五人都出门在外,两间宽敞明亮的三层楼房只留下老奶奶一人。我经常会到老奶奶家里玩,也会帮她提水,摘些瓜果。荷莲一家回家过年,总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几年之内陆续翻修了楼房,添置了家具,并为儿女们置办了婚礼。
我的淘气还在于很多方面,比如独自提了个弹弓四处转悠,在晒谷场、河岸边、树林里打麻雀。比如去河边钓鱼,去竹林掏钻竹蜂,去田垄的水渠摸泥鳅,捉黄鳝;去菜园里钓青蛙,去河埠头摸螺丝,诸如此类。又比如和同伴搜集香烟壳纸、打弹珠、滚铁圈、翻纸板、捉迷藏等等。有时会爬上高高的草垛,在一片哄闹声里,上蹿下跳。有时会和淘气的小伙伴一起掏鸟窝,摘楝树的果子。摔跤也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技能,可惜我身单力薄,经常被强壮的孩子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一路小跑着回家。
后来,我迷上了玩竹剑和木刀,便央求着年逾九十的太外公给我做,通常他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他从小孤苦,放过牛,在山里扛过石板,给地主家做过长工。晚年倒是过得安逸,有外婆照料,不愁吃穿。平日里搬一张藤椅,在老屋门前晒晒太阳,身宽体胖,红光满面。太外公干过木匠活,他削竹枝和剖木头的技术活细致,有章法,他那粗壮的大手在刀尖上游走,丝毫也看不出衰老的样子。每个男孩都会有个侠客梦,竹剑和木刀,我最初的玩具,便是从太外公的手里诞生了。
初春,河边种满了桑树,枝繁叶茂。邻居家的蚕宝宝出生了,装在竹编的篾箩里,在嫩绿的桑叶上蠕动,“沙沙沙”的声响,如细雨轻拂着柳枝。我特别好奇,经常跑去观察。有一次便独自去河边摘桑叶,天空飘着雨丝,地上湿滑,就一个跟头从桑树干上扎进河里,还好,河水不是很深,呛了几口,我惊恐不已,莫名的无助,拼命在水里挣扎,等缓过来,终于游到岸边,用手抱住粗壮的树干,倒勾着身子爬上了岸。整个人湿漉漉的回家,令婆姨们吓出一身冷汗。
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可见,我的童年是充满了惊险和欢乐。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日子,我与太外公、外婆和小姨们一同生活,却从不觉得孤单。后来,父母因工作的关系,将我接到了县城里,便很少回乡了。再后来,外婆家也搬到了一个小镇上。及至年长,旧时的村庄已改变了模样,我的童年便一度成为了废墟,只是偶尔会在梦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