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或者归来

——读张炜长篇小说《外省书》

张明辉

　　读罢张炜的长篇小说《外省书》，掩卷、思索，这是一部饱含生命热度的思想之书。从史珂，一个行将衰弱的老知识分子的视觉关注社会，从人的情感出发探究人性，亲历时代的裂变和进程，这样的思考是有意义的，可以回溯到生命的本源。

书的开头，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史珂在荒凉的路上行走，在海边树林子里的一间孤零零的大屋子前徘徊、踌躇。甚至有点后悔去见新结识的“老朋友”师麟——一个自取绰号“鲈鱼”，屡犯“流氓罪”的“刑满释放分子”，自称“革命的情种”的家伙。两位老人的见面充满着戏剧性，又有着鲜明的反差。史珂在京城退休之后孤身一人返回故乡，自愿选择了一处靠海的祖屋居住，这意味着叶落归根；而“鲈鱼”则是被流放的囚徒，一个时代的弃儿，油库看守。两人曾经一见如故，生活态度却有天壤之别，一个生性严谨，一个玩世不恭。

故事围绕着两位老人和身边的亲人展开，既交代了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有个清晰的脉络，又相互交错。“鲈鱼”个性鲜明，他军人出身，战功卓著，他的一生爱过很多女人，每一次都真心付出。“他在任何时候对于异性的美都不会无动于衷。”“他刚从一场战争中退出，却投入了另一场战争，准确点说是‘追逐战’。与所有战争不同，这样的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它会绵延一生。”在那个时代，他的确是个另类，他的军功章与帅气的外表就是资本，而个性上的开放与大胆，沉稳与细腻，很容易俘获女性的芳心。在不计其数的“追逐战”中，他从未失手。当这样一位情场上的浪荡子进入暮年，依然有位年轻的女子“狒狒”为他着迷。在他荒唐的一生中，我们不难看到，寂寞对他意味着什么。而“鲈鱼”又是极其睿智的，他热衷于给人用动物的名字命名，他对书本的渴求和对人性的探究都极有见地，难怪史珂将其视为挚友。

史珂现实中对故乡的回归，其实是另一种精神的流放。他离开京城的原因是因为“京城太喧闹，一辈子都太喧闹。”他回归故乡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余生。但事与愿违，故乡的海湾毕竟不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家族的纷扰和即将到来的拆迁都使希望成为泡影。跟很多饱含沧桑的老知识分子一样，史珂的身上刻有很深的时代烙印。他的父亲是个大资本家，归国华侨，将所有的家业都奉献给祖国建设，结局却很糟糕，哥哥史铭出国叛逃，自己因学术被打倒下放，妻子因病早逝。这样一个悲惨的事实，始终是压在他胸口的一块巨石。尽管史珂身体单薄，但他有着很强的自制力。在对待吴妈的态度上，我们不难看出，他作风正派，忠于操守。史珂是个有思想的人，他对物质的要求很低，对事物的观察尤其敏锐，经常会陷入冥思。如文中几次提到他留意“京腔儿”和故语在发音上的区别，从先前对故语发音的排斥到认同，从对乡音的态度转变说明了情感的回归。如他对拾荒老人的同情和帮助，都是身体力行的。他用感官和行动去触摸故乡的事物，用思想和笔记来丈量故土，学识体现了一个人内心的涵养与气度。张炜说：“他不妥协：在任何时候都敢于问一个为什么，不慌。能够在世事面前不慌的人特别少。”在时代大潮中，史珂并不去顺应，反而逆流而上，用自己的思想去实践，去行动。

在史珂栖居的海湾，看似宁静，其实暗潮涌动。它偏安一隅，其实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无论是史珂已故的妻子肖紫薇、朋友元吉良、哥哥史铭、侄儿史东宾、侄媳马莎，还是“鲈鱼”的妻子胡春旖、女儿师辉、侄女“狒狒”，他们都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生，他们所遭遇的生活，都与这个时代息息相关。爱情，并非空洞的字眼，“鲈鱼”对女人忘情的追逐是炽烈的，史珂对爱人一往情深。肖紫薇与元吉良、小胡子之间的情感纠葛，师辉对婚姻的冷淡，史东宾对师辉不择手段的追求，“鲈鱼”与“狒狒”的不伦之恋，以及老校长对肖紫薇的非份之想等等。“鲈鱼”放荡不羁的生活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史珂，情感上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同样是老人，他也会空虚，他要寻找安慰和寄托。况且，“午夜闪过一个美好的面容。”他曾经在精神上出轨，他对异性的美还有着异样的冲动。凡些种种，展示了人性的复杂和情感的隐秘，在一扇扇通往心灵深处的隐秘之门，有光明也有晦暗，有甜蜜也有苦涩。

　　《外省书》中描述的一个个故事，就像一张张编织精密的网，将人的欲望、情感、困顿、迷惘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那样宽广、细密、精致、活灵活现。同样，我们也欣赏到张炜那浓烈的诗性和富有张力的语言魅力。张炜说：“这个时代真正意义的作家一定要对这个时代的喧嚣芜杂、对这个时代非常轻率的写作有一种藐视和否定。失去了这些也就真的失去了希望。”做个沉潜的写作者，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2015-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