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四年
1、
左小素正是在这个年代中成长出来的女人。
但左小素没有江湖梦，从小就没有。她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同学们，为了他们的江湖梦而远走高飞，他们从学校远走高飞飞到了社会上，飞到了街边那些没事聚众摆龙门阵的团体里、终日以无事斗殴小偷小摸抢劫诈骗为人生事业的社会团体里。她看着身边的同学们走上了光明之路，自己却依然安分守己的在学校当一名老老实实的三好学生。

左小素从小就是一名三好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她就以优异的学习成绩以及积极的在校表现，在班级里谋取了一份差事，成为了一班之长。这个班长的身份直到她初三，都没被改变过。各种奖状更是贴满了左家的四面墙，每到逢年过节，父母的同事朋友们来窜门时，都指着墙上的奖状教训自己不争气的孩子说：看看人家小素，年年拿好几张奖状，你要是一年能拿一张奖状，我都谢天谢地咯。。。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左小素总是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她不愿意自己的荣誉成为别人的伤口。

如果初三那年，左小素的父亲没有丢妻弃子一言不发的离家出走，左小素可能会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当好一班之长之外，她还会如愿以偿的考上重点高中，以此类推，高中毕业后考取一间名牌大学也是计划内的事情。可是这人算不如天算。左小素的命运走到她初三那年起了个变化。她那个终身一事无成的父亲，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且事前毫无半点征兆。

那天中午，左小素带着英语摸拟考卷回家，一进家门就看见突然老去数十年似的母亲，像一堆烂泥一样摊坐在客厅中间，地板上铺满了被撕碎了的相片。左小素喊了一声“妈”就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她看见母亲脸庞挂着的两行眼泪，还有母亲那微微张着的双唇，以及失去焦点的双眼。
这个时候，左小素突然觉得平日温柔可亲的母亲变得有些不可测，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不敢去打扰这个双眼失去焦点，像是一尊坐在地板上的雕塑般的年老女人。但她又不敢从这客厅里撤退，她感觉到母亲的灵魂和身体已经分开了似的，她胆怯的一边收拾碎在地板上的相片，一边提防着母亲，她怕母亲突然间会有什么惊人的举动。
书包里的那张英语摸拟试卷，左小素早忘记得一干二净。下午她整整迟到了半节课，她神色苍白的站在教室门口说“报告”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直在回想坐在地板上的母亲，和那一地被撕碎的相片，她发现所有的全家福都成了无数张破碎的零件，父亲微笑的脸被揉搓成一张张变形的画面。
之后几天，母亲一直沉默，不分昼夜地傻傻的坐在床上，两眼空洞，不吃不喝。左小素沉默的上学放学，尽管她心里有无数个问号，但她不敢问母亲。父亲也接连三天没有回来，第四天，左小素是通过隔壁王大妈的嘴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失踪了，而且是带着家里所有的积蓄一起失踪的。她不敢去找母亲求证这个谣言，不敢在母亲面前提半个字。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不同版本的谣言从四面八方传到左家。

无论外面的谣言传得如何有声有色，左小素一直都认为父亲只是赌气出门散散心，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这个家就会再回以前的样子。她甚至天天夜里都梦见父亲回来，母亲再度展开笑颜，这个家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

只是，没过多久，左小素的母亲也失踪了。

 

在母亲失踪的前一个晚上，左小素看见母亲坐在那张双人大床上，手里拿着与父亲的结婚照，上牙狠狠的咬着下唇，左小素在门缝里看见母亲的下唇流出了鲜血，鲜血沿着母亲的嘴角漫延到下巴上，差不多有两厘米长。

第二天是周六，天亮后，左小素爬起来到厨房把剩饭剩菜热了热，分成两份，一份留给母亲，一份给自己。饭后，左小素在房间里复习功课，直到中午一点，还没见母亲起床，她放下课本走到母亲的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然后轻声朝房里喊：妈？妈？你起床没？她这么叫了好几次都没有动静，只好用力推开母亲的房门，门一打开，左小素看见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直接照射在整齐干净的床上，一只红色的锦盒放在床的中间，下面压了张纸条。

 

左小素的母亲在自己丈夫失踪三个月后，跟着也不告而别。他们留下了一套违章建筑的房子给在读初三的女儿，这套低矮的黑暗的小屋里有一应俱全的家具，就没钱。没粮。
过了很多年后，左小素依然深刻地记着她母亲撕碎结婚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