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儿与花间的最初
(2009-01-11 16: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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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一竿风月系兰舟 |
撂下花间词稿已有些时日,编辑又来问我可否续写点关于这本书的花絮。一时,松下的心不由得再次揪紧。这就好比小时侯从别人家园子里趁黑爬树偷采桑葚,回到家惊魂甫定,正自庆幸未被当场擒获,方美孜孜独自享用口袋里的果实,不期然,竟有个人跑来要挟你,要你再循着老路蹩进那座园子里去。甚至,此番更须带上一大队人马相随。你说,你心里能不七上八下吗?
其实,那条旧路的最初,即非十分荒僻,更无荆棘漫道,崎岖艰险绝谈不上。如今想来,倒还有几分别样滋味。
我之初识花间词,于将开未开的少女情怀多少有些关系。只不过,解的不是自家的心事,是旁观的感触而已。那一年,我或许十岁、十一岁的样子。正如李商隐有首《无题》里说的: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刚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子,虽未如当下的孩子们这般早熟,好歹也晓得臭美了。描眉画眼不敢,但谁个好看,谁跟谁是一对儿,几眼便看得出。更有,小孩子眼睛里看到的,有些竟是连大人们自己都不见得明辩的隐约情缘。
记得当时正赶上放暑假,跟着姥姥回老家。那会儿小孩子课业并不曾象现在这样沉重,放假就是真的放假。除了做点暑假作业,不必赶着去上各种补习班。看闲书与满世界野跑都行,反正有大把白花花的时间,任你消磨。
一日,小舅舅带着他的未婚妻来看姥姥。当时我正不知何故在家里的柜子之间爬进爬出,推开柜子门,猛然就见一窈窕女子站在屋里,光彩照人,那眉眼细致得仿如绢人,不由一时呆住。再一细打量,见其温婉仪态间,似又透出些许不属于快乐的东西。年方幼小的我,竟以一双纯净的眼,不意望见了她将要罹受的苦。多么神奇。
大约是她见我百无聊赖,被阴雨天困在家里,憋得五脊六兽的瞎捣蛋,于是翌日便悄悄送来本花间词,助我打发时光。否则,让个刚十岁的小丫头去背读花间词,似乎没有什么道理。
书本不厚,比起姥爷那些纸页泛黄的竖版旧书来,花间集,不过那么单薄而崭新的一小本,透着年轻与肤浅。一页页翻开,内里零星偶见钢笔点画的痕迹,显见这书是经人仔细阅读过的。象“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梦长君不知”、“半羞还半喜,欲去还依依”这样的句子,下面不但画着线,有些还打着叹号。我读书一向不喜于书页上做标注,怕的就是过后被别人看到,有被人窥去心思的嫌疑。
读着花间香气馥郁的词句,常联想到一个文秀白皙的女子,和那股暗暗预示着苦痛与隐忍的怅然气息。若隐若现。
小舅舅其实并非我家血亲,非但与我们全无血缘关系,只管我姥姥叫“姨”,与我家的奇特渊源更可另写成一本小说。而我对他的感情亦因而愈发疏淡复杂。不过,单从一个刚刚知道美丑的小丫头眼中,也能判别出当年的他样貌出众,魁伟英俊。他携来的“阿姨”更是端庄秀美得一塌糊涂。
可惜他俩除了外型,旁的条件却没一样般配。无论学历还是家庭门第,小舅舅什么都拿不出手。要不是他苦苦纠缠,更以玉石俱焚相挟,真不可想象,当年那个医科硕士的朝鲜族大家闺秀,最后果真嫁给了这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穷小子。
或许,我不曾了解的她,亦为花间词之类的浪漫流毒所贻害。一时被蒙住了眼睛,方才如梦游一般,于那年花下,那个深夜,与那春日里陌上杏花烟雨中的风流年少,“携手暗相期”了。
我们管这世间不知道为什么却最终得以成就的所有白头偕老,皆叫做完美爱情。
多少个魂牵梦萦,“满眼相思泪”,果真得以日日执手相看了,到头来,亦不过是寻常人家锅碗瓢勺。再要“忆来唯把旧书看”,却不知忆的究竟是哪般了。真不如索性“从此隔音尘”,“相见更无因”好呢。
前两年回去办姥姥的葬礼,有机会又见当年让我背读花间词的小舅舅和小舅妈。那发财又发福的中年男人,说起年轻时种种对不住自己女人的地方,难免面露愧色。经历过一场惨烈车祸,小舅舅侥幸拣回一条命,却永远丢掉了那份洒脱不羁与过人胆色。而婚后屡遭家庭暴力的小舅妈,洁净的肌肤上再不见青紫,眉目清秀依然,更增添了成熟女人特有的圆润与风韵。对已经过去的疾风骤雨一笑了之,似乎相当知足于当下平和安静的日子。
我终难解,对于这样一个自己当初拼死方才赢得的好女人,小舅舅又怎下得去手以拳脚相加;这样优秀的女人,如何做到对苦难去一一承受忍耐,最终以无私付出和无尽的爱换来一片永久晴天。
多年前那些一字一句以毛笔正楷工工整整抄写花间词句的夏夜,已与这对欢喜冤家的青春岁月一道,逝去不再。而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内心依旧留存着风清月明的一隅沉静,与这喧嚣尘世永远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