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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夜,漫长,遥无止境。
在闷罐般密不透风的抢救室里,我又一次看到了死亡依依不舍的背影。
世界上就有这样奇怪的事,人们签定了攻守同盟,对一件与日出日落、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的事,刻意规避,异常默契地讳莫如深。尽可能不视、不闻、不说它。
如此整齐划一的心态,假如用来再建一座巴别塔,恐怕连上帝都得放弃干涉了。
死亡,《辞海》解,与“生”、“活”相对。机体生命活动的终了,标志着新陈代谢的停止。这样诠释,就好象将白天解释成不是黑天一样,实在不能令人满意。
草木荣枯,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世间万物似乎在因循着正弦波样的曲线行进。我们人呢?只是在做着由生到死的标准抛物线运动吗?
死亡无限接近生命时,我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造访总是毫无准备。努力开启香槟酒瓶,却不晓得下一秒那蓄谋已久的白色酒沫会喷涌而出,扑得一脸一身都是。瘁不及防。
只有当意识回归,死亡正打算离你而去之际,我们才会感觉到他果真来过。
身旁监测器正在工作,有人在抱怨你的血压一路低迷,不肯回升,你的脉搏也步履蹒跚,象离家出走年轻少妇的脚步,磕磕绊绊,踟躇徘徊。
冷,无以名状的冷,身置冰河再也无望浮出的冷。
睁眼所见,刺目的惨白强光里,有失去立体感、薄如纸片般的人影晃动。他们由遥远的走廊尽头努力喊话,声音里有金属撞击的铿锵。
可怜的,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啊!
终于,眼角有温热的一滴泪涌出。生命仰赖的全部温度,即由此复苏。
世界上最凄惨、最不堪入耳的声音,莫过于一个人将死时痛苦的呻吟。
因为惧怕前方最彻底的未知,人们创造了神,再由神来告诉我们,那未知是天堂,是地狱,是美好,抑或是苦难。总之,无论什么,都好过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于是,真正信的人有福了。心里塌实了。
有多少人早就厌弃了这个肮脏丑恶、黑白颠倒的世界,只是因为对死亡以后的事全然未知,而勉为其难地苟活于现世呢?“生不如死”,实在是个最不负责任的词,既然两者其一是不知道,又何来的比较级呢?
人,因为这最简单的担忧,而永远成不了神。
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中,基里洛夫坚信,假如自己敢于直面死亡,不为什么而选择死亡,开枪自杀,那他就超越了人性,而具有了神性。
既然,我们不能选择降生,无权决定具体在哪一刻、在哪里开始启动这场光天化日下的生命游戏,难道,我们还无法决定在哪里在哪一时刻终止它吗?
我知道,无神论会令我死得很难看。但宗教崇拜亦不能令我由衷信服,非但惑于生,还将疑于死。时至今日,没有一种信仰能令我在最后的时刻,坦然迈出那临渊一脚。
记得一部老片子《纽约人吃人》里,那些自愿选择马上结束生命的人,可以享受到类似催眠的美妙临终关怀,在自己喜欢的音乐声中,看着大自然中那些瑰丽无匹的景致,安然睡去。虽然遗体会被制成供活人食用的面包,但在与死亡拥抱的一刻,起码他是无畏而恬淡的。
一切令人羁留于现世的,亲情,爱情,贪欲,妄念,甚至皆比不上寂寞沙洲上那只瑟首缩脚的鸬鹚。在死亡即将光临时,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的,没有任何可以相伴。
孤独,不是寂寞。你还要我解释多少遍?
当我以高中生的年纪,坐在大学图书馆里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地读但丁的《神曲》时,我体会过什么叫孤独;
当我从全麻状态苏醒过来,望着死神欲去还留,一步三回头的身影,努力找回遗失的意识时,也体验过孤独;
当黎明前彻骨的寒冷,由心脏电击般向全身蔓延颤抖涟漪时,孤独如此赤身裸体,没遮没拦;当最后一丝气息即将被堵塞的气管截留,拼命伸出双手,却只能抓到空气时,孤独,比死亡更近……
亲爱的,我想说的是,死亡,终究是一个人的课题,必将绝对孤独地研习,不需要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