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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东山行(四)

(2006-05-12 17:17:50)
分类: 随笔
回来这么多天了,我依然无法面对这个现实。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喃喃问一遍自己:这是真的么?问完之后爬起来,倒穿着拖鞋飞奔到那两个大碟包面前,拉开拉链一看,那一百零一张DVD依然还在(我本来想用“硬硬的还在”这个修辞,可是觉得那样未免太没有文采了)。
这一百零一张DVD,是我从宜昌带回来的。它们全部为各种演唱会和MTV的DVD,其中大部分为摇滚演唱会,涉及古今中外各个经典乐队,价格是5毛钱一张,加上在店里现买的两个碟包,我一共花了70块钱。
事情的起因,要从那天踢球说起。
回宜昌有两次机会踢球,第一次因为等人,结果就在球场边打斗地主,谁知这一打,就是一个下午……第二次换了人再去,发现这一次要购买的东西的范围已经从以前的球鞋球裤,扩大到连足球都要现买。买了球之后,又开始下起滂沱大雨,眼看我那花在足球上的40块钱投资就要泡汤了。
和天斗,其乐无穷,所以我们一直坚持等到天上再也无雨可下,三峡大学的人造草皮球场这才从汪洋中浮现,于是,我的球裤随后就在这片散发着塑胶味道的场地上被撕裂了。
然后,事情又要从球赛结束之后的饭局说起。
裤子破了也要吃饭,幸好这事对于我来说不是第一次碰到了。遵循惯例,我们去陈妈餐馆举行告别餐。这是一家老餐馆,位于陶珠路中央的繁华地位,陶珠路被拆除之后,就搬到了解放电影院的楼下。它最有名的招牌菜,是排骨炖藕,和土豆烧牛肉,几十年不变。如今去了那里,总是要点这两道菜的,另外还有湖北名菜炸广椒炒肥肠。餐馆的位置随着陶珠路的消亡改变了,但是陈妈的餐馆文化并没有变。它仍旧是我至今所见过的上菜最快的餐馆之一,哪怕人满为患,你点的一桌子菜也能在5分钟之内在你面前集合完毕。还有每个桌子上都几乎固定了编号的茶壶,还有历久弥新的那些桌子,桌子上被钉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布,就好象一层层的沉积岩。最重要的是,作为餐馆的大股东——陈妈,这些年来一直坚持现场办公,年近古稀仍然每日里里外外坐镇现场,主持大局,实在让人敬佩。这一次,我本来想采访一下她,可是吃完了饭,才想起来,我的裤子……于是,取消了采访,我只能在如此繁华的时刻,走上回家之路。
回家的路上,我来到了那个买到5毛钱一张DVD的碟店。
乍一看上去,那家店很普通,装修普通,货物的成色普通,就连女店主的姿色也很普通。我在里面例行公事地转了一圈,正准备离去,观察我半天的女店主把我叫住。
“这里还有碟。”她打开摆在柜台上的几个肮脏的大碟包。“现在我们是五一搞促销,5毛钱一张。”
我抬眼望去,第一眼就望见了AC/DC的演唱会。我立刻屏住呼吸停下来,转过身去,翻过一页,又看见戴夫莱柏德的演唱会全集。
当时我的血压开始升高了,心跳开始过速了。我一边迅速翻阅那些不断带给我惊喜的碟包,一边很理智地摸了一下口袋,发现我的球裤口袋里竟然还装了银行卡。
“能刷卡么?”我问道。
女店主很诧异地看着我。我想在菜市场上向那些5毛钱一堆大葱的摊主问同样的问题,大概也会得到相同反应。
于是,在我以百米速度从最近的取款机跑回来之后,女店主还在安慰我:“别急,这些碟都没什么人买的,我们这里卖的最好的碟,是西城男孩的演唱会。”
我一头扎进这些简装DVD的海洋,把那些碟一把把地从原来的碟包里抽出来,再重新插到我让女店主为我准备的新碟包里去。抛开这些碟的内容本身不说,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纯粹的购物乐趣。那种感觉,就象是沿着琳琅满目的货架一路走过去,身边是两个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你的货主,随着你不断发出的被压抑了喜悦、故做冷静的声音:“把这些都给我包起来。”你身后的货架变得空空如也。
在那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购物狂》中那个徐小凤扮演的店堂级购物狂是虚构的,我一直以为我买东西的生涯,始终都要处在价钱的阴影下,我一直以为买东西的本质就是花钱,是一项与快感无关的行为。
然而就在那一天,那个女人推翻了我节衣缩食花了三十年时间形成的常识。
当然,思维比较严谨的人士,这时已经注意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些是DVD吗?或者说,这些DVD能够正常播放吗?
我在最开始,就向女店主提出了这个问题。她很坚决地予以否认,而且带着很愤慨的表情,仿佛我侮辱了她的那些碟。在挑完了一百零一张DVD之后,我提出了逐张试看的要求,可以理解的是,她当场差点崩溃。
“那就看一张吧。”我也觉得这个要求太过残酷,于是撕开包装,用刀尖挑出一张卖相很差的UB40的碟放到机器的嘴里做了个试验,试验结果很让我满意——这些DVD,全是他妈的高纯度的真货。
在那里,我还买到了数套日剧:《池袋西口公园》、《白色巨塔》、《美女与野兽》、《大奥》,这些的价格就稍高一点,要1块钱一张。遗憾的是,她那里没有美剧,否则的话,我要买的就不仅仅是碟包了,我得买一个背包。
临别之际,我很好奇地询问这家店的背景,于是,女店主告诉我,他们的店,名字叫长江音像社,颇有些历史,从前的从前,位于繁华的陶珠路口……
我犹如被人当头棒喝,马上就想起了我年少时,每日捂着羞涩的校服口袋流连忘返的那家唱片店。我的第一盘磁带,就是在长江音箱社买的,那时我无聊时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在长江音像社驻足,痴痴听着谭校长的演唱会,留着口水看着柜台里16块钱天价的原版陈百强磁带。毕业之后,我曾有过一阵,很认真地考虑过,去长江音像社找一份工作。
望着如今已经面目全非,铺面寒酸的长江音像社,我又想起了陶珠路,那条曾经无比繁华的一条街。那条街上,坐落着照相馆,电影院,图书馆,台球室,一到晚上,是无数的夜市铺。我到宜昌的时候,同志们为我在那里接风,我离开宜昌的时候,同志们在那里为我送行。一桌酒席可以在那里一直摆到天亮,席间不断有人离去,又不断有路过的熟人随时坐下,接过刚被打开,瓶口冒着白烟的啤酒瓶……
如今,那里已成废墟,取代它的,是重新规划过的步行街。当年繁华的马路,如今已变成连绵的垃圾场,耸立着数个巨大的,如同坟墓一样的土堆。一到晚上,昔日堪比武汉吉庆街的繁华恍然如梦,一个人走在那寂静无声的坟堆之上,似乎正体验着最为诡异的事件。
我曾在晚上走过一次,在翻越那些坟堆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轻声叫着我的名字。我觉得,它有可能是过去的众多声音中遗留下来的一个片段。这声音有可能来自长江音像社,也有可能来自“兄弟”火锅档,唯一可以肯定是,下一次,我就听不到这来自过去的声音了。它将和很多东西一起湮没在崭新的步行街上。
陶珠路是通往长江边的。因为长江,才有了这个城市,才有了和陶珠路一样的,无数条普通的道路。
因为有了长江,才有了我无数次沿着江边一路走回去的背影。
最后,引用一段张学友在《男人四十》中的独白:“长江年年都在变,好多东西都没了,就象是遗失在风中的烟花,让我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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