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频频闻到桂花香，忽然有了写字的念头。

中原已有略有凉意的秋日，需要穿薄开衫保暖。这才不过几年，真的已经需要睡前洗澡后吹干头发，拿薄被盖好肩头。略微劳顿，就困顿不堪。

对于要老这件事，倒是不害怕。历来邓某人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了，就认，要懂得欣赏自己的雀斑及豁牙。邓爹曾沮丧说老了，我宽慰他，人终有老，必有死，倘若不死，地球早爆炸数次。他在电话那头笑。

家里人，从不避讳生死。

美人桂有日就说，她已开始准备衣裳，以备哪日走了穿得漂亮。我心酸了一小下，亦坦然了。小伯历经癌症后去世，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却仍是打过去劝慰邓爹，他在那头说，我没空和你说，在忙着准备丧事刻碑文。

你瞧，他通泰得很。当然也伤心，却又能放下。

自七月起，屡次去医院。

医院大多有股巴氏消毒水的味道。白色床单被罩，淡蓝条纹病号服，卫生间，都被这一股医院特用的味道包围着。

大多人面露苦色，戚戚焉。

隔床的病患，原本只是场手术，却因感染化脓细菌侵入脑部，造成半瘫痪，智力亦受损。这对中年夫妻在医院待足一年多，丈夫寸步不离服侍。早晨要为妻子擦拭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天气好的时候抱上轮椅推着她出门晒太阳。阴天时在病房里扶着她慢慢锻炼走路。有可能前一分钟刚换好衣裳，后一分钟已经拉在裤子里。她的男人，一直乐呵呵地，就那两件衣裳换着穿，在病床旁搭一张竹床，夜里她吆喝一声他即刻跳起。

他说，她以前140多斤，现在只有八十来斤。他一直笑容满面，不喊苦。

她含糊不清讲着话，像几岁孩子。偶尔也生气，譬如没让她吃某个她不能吃的东西。

他又说，她以前性格很好，是个利落人。他一点也不抱怨，俗气地说笑容像向日葵一般挂在脸上。

大抵也知道，命运无情，他们上辈子欠着彼此，约定今生来还。

他们毋需说我爱你。

又见一女童。自学校走廊间隙处掉下来，内脏多处受损，四肢强制性弯曲。那个小小的人儿蜷缩在轮椅中，盖着薄毯，眼神涣散。

她原本该有美好的童年，该和同学们一样长大，读书打闹恋爱结婚。

而现在，她是坏掉的布娃娃，等待优良的裁缝来修修补补。

她的母亲，一头利落短发，爽朗热情。

后听说，孩子摔下来时四肢全部断裂，肺脾俱出血，只顾着救命，忽略了手足的接驳。孩子昏迷几个月后，终于苏醒，因脑部受损连话也不会再说。她的细腿，长短不均。还得接受残忍手术，将那只长些的腿骨锯掉一些以一致。

我听得毛孔都竖起来，真正不敢去看那小女孩。

生活比影视作品更残酷荒谬破绽百出。

那个孩子，因长年不照射阳光，苍白得像在水中泡过一样。她该有多少的眼泪疼痛，她的母亲又该有多少。

顾不上去哭去顿足，生活不相信眼泪。

在病房，反倒见识真情。

每一个病榻上都有一个黄连般的故事。他们仅期望病人一天比一天好就很满足很有希望。

因为工作关系，我能守在病榻前的时间并不多。只要在，都会尽心照料，像每一个孩子对待自己的母亲。

美人桂早早就教导我，要像待我一样待婆婆。我照做，不仅仅因为责任道义，更多时候是因为感激。她们生育孩子，将他带给我，都是数辈修来的缘分。

我待潘妈妈好，郭先生亦不会待薄了桂妈妈。不是交换，是将心比心。

记得数年前，还在读书。春节回家后美人桂羡慕说起隔壁邻居的女婿，说冬天烧了热水给丈母娘洗脚，说妈妈你辛苦了。

有哪个女人抵挡得了这一句呢。

国人多内敛不愿意表达，尤其是父母辈。他们一生经历风雨坎坷，吃喝玩耍，该见识的业已经见得差不多。这一句暖心话，正中下怀。

美人桂打来的第一句常说，我又想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都是特别平实朴质的语言，胜过万千。

每次得闲回婆家，潘妈妈都早早晒好被褥，打扫好院子。她早早养了一笼子鸡，只喂青菜等着我怀孕炖汤喝。鸡早已长大吃罢，我们却一直没有要孩子的打算。这头老桂一直催促，却未见婆婆提一句。那时她还好着，我问她，她笑着答：我急也没用，你们自己都晓得安排。

斌斌常说婆媳关系是俩好搁一好，大约意思是双方都掏心肺就会愈来愈好，反之，则愈走愈远。

都是我的福气。

某天再次去医院，在门口见到一妇人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大哭，她的衣裳裤子沾满尘她呲着牙咧着嘴像个孩子般哭得呜呜呜，只听她呜咽着说，这叫我以后怎么活。她的亲人上前宽慰她，她委屈得哭得更大声了。

看得真心酸。

除了哭，我们还能做什么？

回头我与郭说起。

“我要是先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

“会啊，会很难过。但还得活着。”

“嗯，不但要活着，还得过好。”

他答：“是，还得再找个其他老太太。”

我乐于见他这样回答。

然后那天，他翻看手机，突然凑过来指着我微博严肃地说，把这条删了，我是开玩笑的。

我头一歪，想都没想就回：可是我是认真的啊。

他说，那我先死。

才不要呢，活着的人得多难过。

为什么要写字呢？除了记录荣光苦楚。

有一天，我们老了，死了，肉身消亡了。如果还能找来这些字，让子孙后辈看看我们的江湖，我们的快意恩仇。

大约正是不知道这朵蒲公英会什么时候飘散在风里，才要记得，以免自己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