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风已经不记得这是自打和良辰分开五年来第几次梦见他。梦里他还是笑眯眯地，温和地，像母鹿般的眼睛偶尔闪过狡黠。

她发誓，并未因为日有所想。然而良辰，似鬼魅般地盘旋隐匿在她大脑皮层，在宁静安暇的睡梦中跳跃出来。他向可风摆手，略有些拘谨地笑，他的爱人抱着可爱婴孩立于一侧。这一家人，如此登对圆满，好似香椿炒土鸡蛋，醪糟搭了红糖水，袁泉配夏雨。可风在心里默默想。

他们甚少联络。

当下社会四处宣扬做不成爱人做朋友，做不了基友做朋友，做不了情人做朋友…仿佛这世上所有对立面最终都能酿成大同。我党势必收复台湾及南沙群岛并与所有鱼虾相处融洽，警察与痞子握手言和惺惺相惜…

实则呢？落在自己脚背上的火石才叫真正肉疼心痛，丝毫避让不得。

可风都已经忘了他们究竟是为何分开，大约也都是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年轻时气盛，自然容不得人，稍有不如意便能大声让对方滚蛋。

某天，良辰从MSN上蹦出来，没有由头地留了句话：“嗨，在吗？我结婚了。”

可风随手关掉继续忙手头工作，心中万个OS：你结婚干我P事？瞬间她意识过来，打开灰白的对话框反反复复看那一句话，眼泪居然毫无知觉掉下来。

哈，她曾经的小王子，最终成了人家的怪黎叔。

不是不爱，是因为太爱。以至于不想见到大家最后撕破脸皮蓬头垢面大吵打架，把爱都闹碎闹没闹成恨与憎恶，把心尖尖碾成烂泥巴。他们和平分手。

可风记得那个冬天，他们吃了最后一餐饭。她心头有预感，这一分开就是永别。她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抓着良辰的手臂晃，央求他，来，给我拍张照啊。

可风后来看照片才发现，她背后是间街角面包店，良辰拍下她时门头滚动的LED正打出“特价商品”四字。就这么定格的最末一张照片。

以至于许久以后她见到某社交网站有网友发起的活动“你拍的我，再也不会有了”会眼酸。你看，谁都有点心头痛。

可风痛归痛，姿态却保持好看。

保持好看并不是易事。人往往会装些她没的，以示自己强大。

她难过，便装得开心愉悦；她哭过，便称看了部伤感大片；她眼眶湿了，只俗套地称落了灰尘。难怪有人说她不易被取悦，时常冷若冰霜。她以为自己将这些面具运用自若出神入化好似亦舒《画皮》笔下的大师。

为了要在这尘世讨最末一丁点尊严，更要打起精神演技过人。

她心里好奇地想，他的女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说来说去，可风心里也明白，无非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会比她多，也不会比她少。可是，无论她美或不美，高贵或者卑微，她都成了良辰的爱人。

就这一点，已令人称羡。

可风与闺蜜壹次心曾讨论过这种心态。无外乎是受害者心理作祟，总希望另一方面有些补偿。譬如对方巨丑或者在床上是根直挺挺木桩之类。有些幸灾乐祸的侥幸心理。

其实她们都明白，这世上，和谁也是一起过，离了谁，也能过的真理。

大多东西，不能与人说。泡在心房里，长出绿幽幽青苔。

可风记得数年前，她在两段感情中摇摆不定，良辰打来电话，气宇轩昂地唱《的确比他好》。那歌词也写得叫绝：

不要说你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要说你实在无法做到，因为我已看到你内心的跳跃；

不要说他出现比我还早，不要说你已发誓天荒地老，因为爱情是永远没有人知道；

她喜欢自信爆棚又幽默的男人，有征服欲，大约像徐霞客想要征服一座山谷一般。她要掳掠他的自信与霸气，她要他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她喜欢他倨傲不为谁低头却俯身替她系鞋带。

有句话如何说，好人做了一件坏事便成十恶不赦，而坏人做件好事便成改过自新。

西楚霸王的柔情比起柳永的歌赋，前者简直万夫莫开。

为何？因为人人喜欢特别，特别的存在感，仅我一人所能拥有的特别的存在感。

倘若虞姬爱上的是挑头的伙夫，定没有自刎轶事流传千古。美娇娘也需要人成全。

良辰不仅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还是伯乐。他挖掘她的好，全盘接受觉得她处处可爱把可风宠在蜜糖罐子里。

天知道可风多热爱这样的宠溺，是完全被当做猫猫狗狗小婴儿般的护爱，被当作一无是处呆呆笨笨的傻气妞儿而非独面世事的super woman。

很长一段时间，可风念起良辰来都会潮湿。

这种澎湃，因为被强烈抑制而不敢兴风作浪。可风知道，但凡敢有一丁点潮汐，都能决了堤坝，涌上良田。

生在这烦扰俗世，除了面对名利的欲望，还有其他的，隐秘的，不被人知晓的期许。

有许多许多美妙的，回忆起来仍旧有些牵挂的东西。

偶尔可风在转角的饭店洗衣店超市，会晃神想起些什么来。譬如他们一起手拉手在那颗香樟树下大声爽朗笑过，笑声惊动了树上的大鸟，它噗嗤展翅飞远了。譬如他们分食一根冰棒用同一把牙刷。

那些美好细枝末节，不忍去想，也不敢去想。

可风知道，她也需要被成全。

她打开那个对话框，噼里啪啦开始打字：

恩，我很好，曾经很想念你，莫须有的想念。可是逐渐的，我被日常生活填满，留不出多余地方给你了。我恨过也埋怨过，我扮作强硬派是很怕再次跌入同一坑中。然而，我总要克服这些恐惧，这些恐惧并非与生俱来，是心魔作祟。因为得不到的埋怨，因为相爱容易相处难。

曾经我想，这些宣泄只要能明了告诉你，我便解脱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而今天，我又要像年少时对待初恋般对你说，嘿，你被开除了。

是，从我心里开除了。

可风写完这些，合上电脑。斟杯花茶给自己，去窗前看春色。

幽幽清风吹过，柳枝妙曼起舞，花儿都盛开了。

再漫长的深渊，都成过去。可风想到这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