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上海(暂名-草稿存档011)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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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界滑稽品欢子弹皇亲贵胄 |
分类: 【寒石坊无意间】 |

接到电话,焦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筱迷迷带着哭腔求他快点来,也算是自己兄弟,焦宁撂下电话,对顾婷婷喊了声:“钞票回来给你。”便匆匆走出‘四季春’,推着自行车,脚一蹬,腿一偏骑了上去,拼命向大世界骑过去。
法租界挨近闹市区的爱多亚路、西藏路口地段,便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世界游乐场。上海人习惯喊伊叫做大世界或者大世界花园。这是片中西风格混搭式样的建筑群,12根圆柱支撑的多层六角形奶黄色尖塔分外醒目,主楼由3幢4层高的建筑群体组成,其中2幢坐东朝西,1幢坐南朝北,另外有2幢附属建筑, 5幢建筑的中央是按同心弧形排列。中央是露天剧场,楼与楼之间通过百米天桥南北相贯,上下拾级相通。北部是假山花坛,建有喷池、水榭、人工瀑布。有共和厅、大观楼、小蓬山、小庐山、雀屏、风廊、花畦、寿石山房、四望台、旋螺阁、登云亭等景观。大世界最早的老板,也是大世界创建者黄楚九为此还取了十大美景名字,如飞阁流丹、层楼远眺、亭台秋爽、广厦延春、风畦坐月、霜天唳鹤、瀛海探奇、鹤亭听曲、雀屏耀彩。最灵光的是,大世界还有全中国独一无二的哈哈镜,特地从外国买来的十二面大镜子,因为镜面的凹凸不平,照镜子的人看见自己变长、变矮、变胖、变瘦等,要么短胖的脸、要么头小身体大、要么大头小身体、还有歪七扭八的“丑八怪”, 千姿百态,让照镜子的人和旁观者无不捧腹大笑,故谓之"哈哈镜"。在屋顶花园,可以凭栏远眺。不远处正是外国人开办的跑马厅和赛马场。尤其是夏天,在此乘凉,一边喝着冷饮水,一边看风景,毫不惬意。
景观的别致还是其实,让上海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里面的游玩内容,滑冰场、弹子房、跑马场和电影院。苏州滩簧、宁波滩簧、上海滩簧、扬州说书、苏州评弹,时髦的文明戏和南方歌剧、北方大鼓、口技杂耍、三弦拉场戏数不胜数。当年黄楚九因为房地产生意败落,被黄埔滩大亨黄金荣趁机低价接盘后,凭着麻皮金荣在上海滩的影响和势力,更是加大世界这个游乐场做到了极致。成为了名符其实的远东第一游乐园。
光是请来演出的班底,就有小京班与超等女伶会串京剧,优美社女子文明新剧,日本松旭斋天左男女大魔术团,大发公司订定特级之最新电光影戏,天津班男女各种杂耍,宁波时调文明书、女说书、苏州著名评话反弹词、滩簧、广东潮州特别焰火;各个剧场、书场、曲艺场,南北名角来登台演出,已经是稀松平常之事,如北方的大鼓书名家刘金宝、白云鹏,山东大鼓小白姑娘,京韵大鼓小艳芳,相声名家李德钖,苏滩演员王美玉,文明戏大将顾无为、汪优游,评弹演员夏荷生、赵稼秋,独脚戏鼻祖王无能,无锡滩簧名伶袁仁仪,京剧名伶孟小冬、张文艳、萧湘云、马金凤等都在此献过艺,皆成为上海市民中的美谈。
至种种游戏,则有走线飞船、机器跑马、升高椅、升高轮、秋千架、各种电光、西洋镜等;还有文人游戏,悬挂灯虎,并有诗钟征联,各品射中及揭晓后,以游券或薄彩车酬,藉助雅兴。著名的“四望台”(后改四篁台),就是可供文人雅士,看竹品茗,促膝清谈。当年北伐军里有名的大文人郭沫若也曾来这里会友猜诗,成为“大世界”一时的美谈。
这样的顶尖游乐场所,而游资只要每位小洋两角,孩童及仆役减半。真可谓老少咸宜,
同样,花花世界,离不开的是它的光怪陆离。这是个无奇不有的地方,五方杂处,各路英雄好汉广集,无分中外人士,都认为这里是淘金子的好地方。大批想闯天下、手法高明的人物,赌徒、骗子、盗贼、扒窃,咸以大世界为他们大显身手,一展鸿猷的理想场合。便也啸聚此处,软骗硬抢,揩油调包,巧取豪夺,令人防不胜防。帮会管理的场所,更是少不了黄、赌、毒,花里胡哨。一楼“共和厅”里就有登徒子们拥趸的“群芳会唱”,正好此处也紧邻着上海花国四马路,便一直请一些“长三书寓”里的名妓在台上低唱浅吟,暗香袭人,卖弄色相。好叫那些想入非非之徒,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里驻足观看。二楼特辟密室,供嫖娼宿妓之用。有些妓女、暗娼常年在“大世界”拉客。茶室里,赌博和买卖股票的人也比比皆是,大批投机家和赌棍、掮客在这里坑人,或者被坑。如果赚钱了或玩累了,还能到二楼密室去寻找妓女消遣或吸上几口鸦片提提精神。
让台下起哄叫好的演员手持一把竹扇,笑脸向观众,缓步踱了出来。一边拱手作揖向台底下的观众,尤其是第一排放着八仙桌的看客们致谢,致意;一边不急不忙走到了台当中,慢慢的,深深的鞠了一躬。礼多人不怪,是中国的老古道理,台下人的声音也因此愈加热烈。
直起身来,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每条缝里都带着一丝笑意,又巡视了一眼场子里的观众。这是个技巧,行里人称‘把点开活’,意识就是演员上台,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观察到今天来看他表演的人群,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富的、穷的、文的,横的等各色人的比例,由此针对大比例看客群,使出自己得意的本事来。
“啊哼”一声浓重的咳嗽声,从台上这位矮胖身材的演员口中发出,这又叫‘静场’,意思也是让台下看客们安静一下。要晓得,这个时候,虽然麦克风话筒已经传进上海,但一般都是在歌厅舞厅,或者电台录音的多。像这种传统的曲艺场子里,还是以演员的肉嗓子来盖全场。
果然,随着咳嗽声,台底下的躁动明显少了起来。
滑稽祖师东方朔,
后柠(人)流传么(没)遗落。
大清结束到民国,
只有我叫!表演者的定场诗说到这里,突然一停顿,‘哗’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扇子,半月形置于胸前,双目圆整,一派天地英雄的亮相。这才吐出最后三个字:抖嚯霍。
“好!”“抖老板好!”台下登时哄堂大笑,又如油锅炸开一般,一个漂亮的满堂彩。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已经有迫不及待的小姐,太太将手中的银元,银毫子,甚至金戒指扔上了台去,捧场。
抖嚯嚯,便是台上这个滑稽戏演员的艺名。本名唤作金岩,正是在上海滩刚刚崭露头角的滑稽小名家。
独脚戏是黄埔滩头最受百姓欢迎的地方曲艺戏种之一。它的历史其实并不长,只有短短十几,二十来年时间。据说是从文明戏里脱胎而来,又加了吴越两地多种民间买卖说唱,像‘唱小热昏’、‘说潮报’、‘嘀笃板’,‘隔壁戏’等。它的表演方式以市井民风为背景,使用吴侬软语,还常常及时摘取时下的花边、时政等新闻编成段子。诙谐,滑稽让看客们在哈哈大笑中,开开心心度过一段辰光。一个人在台上表演多个角色,就叫‘独角戏’;要是人多呢,又称为‘滑稽戏’。也有很多人混乱着叫,对看客而言,倒也不算是大错。
时下的上海滩,老百姓的日子就像风箱里的老鼠,总是两头受气。胸闷的日子总想找点日子,滑稽戏因为廉价又开心,在这个时候正是大红大紫的时候。光是每天各种电台里的滑稽段子,最厉害的时候,就有一百多段前后、同时在播。像《哭妙根笃爷》、《各地堂倌》、《大战拆白党》、《包公阴审白川》、《滑稽“活捉张三郎”》、《滑稽黄陆戏》、《山东老乡打黄盖》、《印度“牧虎关”》、、《老枪别窑》、、《各方什语》、、《各地小贩》、《借红纱》、《滑稽“珠帘寨”》、《浦东说书》、《乘电车》、《外国莲花落》、《一对情侣》、《开火车》、《姨娘讲东家》等段子早已经让市民们耳熟能详,大多数段子在喜欢听的人里面,差不多都能背出来。
从王无能、江笑笑、柳荫衫滑稽三大家开始,鲍乐乐、赵希希、陆奇奇、杨华生、张樵侬、笑嘻嘻、沈一乐的名气也是响得不得了。此时的金岩,也已以‘抖嚯嚯’的艺名,虽不如前面这些前辈的大红大紫,但以其肉里嗲、眼中噱,嘴上干净利落,段子新颖的卖相,受到大批看客的拥趸,跻身于小滑稽名家之列。很多看客都不知其真名,只是跟了外面水单子上,‘抖嚯嚯’的名字,习惯的喊他抖老板或者抖先生。
称金岩为抖老板,虽然也是行业上的约定成俗的尊称,倒也算是名符其实。即便整个上海滩,都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在台上发呆卖乖,嬉笑怒骂的滑稽戏演员,其背景却是让人大跌眼镜。他原本还不姓金,他的本姓如果放在三十年前,仅就说出来,就能吓人一跟头。爱新觉罗,对,这就是他的本姓。原来金岩是正经前清皇室宗亲后代,往上查祖宗,正是满清全朝十二位铁帽子王之首,正红旗旗主礼亲王代善之后,皇天贵胄。说来,这在时下,已经算不得光彩,自从辛亥年以后,所有八旗子弟都断了皇粮,没了铁杆庄稼,没落是难免的。幸得,这位金爷的祖上是世袭罔替,虽到他祖父这一房没了长房继替,没有成为王爷,但好赖是家大业大,宗室的身份还是有的。到了民国初,家道虽有败落,但也不至于像那些旗人贵族一般,成为了潦倒街边的苦人。北洋执政,宗室皇亲纷纷离开北京城外迁,有的去往了天津,有的回了盛京,现在叫奉天的老家。而金爷这一支便落往了上海。靠着祖荫攒下的最后家底,在上海开了个钟表店。
金爷这一家倒也没有其他皇亲那种悲天怜己,痛失江山的想法。但也希望金岩能成为一个读书人,于是将他送进了福开森路三九三号世界社内的上海世界学校内,心里愿望这个孩子能在这家由张静江、李石曾、吴稚晖、蔡元培名人所办,陶玄任校长的现代化教学条件,同学之间都是名流家庭的学校里,早日成才。无奈金爷小时候好玩调皮,全然没有皇家子弟风范。读书成绩到不至于很差,也算是中等。但平日里却爱好在市井中流连,尤其喜欢听各种戏曲杂唱。父母自然是阻止多次,甚至动用家法。只是无济于事,金爷仍然乐此不彼。更机缘的是,他成长于一个满口京片子的大家庭,又打小在上海厮混。居然练就了他南北两种口音俱是颇为地道。天资聪颖,口齿伶俐,也应了老天爷赏饭的说法。金爷无师自通的自学了上海说唱,以及在上海很少有人会的北方相声一些基础小段。经常在学校里洋洋自得的表演,弄得同学们拥护,老师们却以为有伤大雅。屡屡告状,让额娘在学堂里丢尽了面子。金爷的阿玛(父亲)一气之下,痛打了金爷一顿,扔掉了他私藏的油印唱词,竹板等。
哪晓得,这位金爷的气性也秉承着皇家的桀骜。居然,留下了张‘我回老家’的纸条。就此离家出走,家里急得跟乱了营一般,托人,去信,俱渺无音讯。他的额娘终日以泪洗面。阿玛则在经营买卖之余,不停的向北方亲友询问。
时隔两年,大家都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金岩,却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正式下海做了演滑稽戏的,有了艺名‘抖嚯嚯’。不仅自己演滑稽戏,还和上海虹口一个名叫成海涛的,艺名‘福哒哒’的人搭股,拉起了自己的戏班,品欢班。并且,以其南北搭扣的表演风格,多变多样的段子,嚯噱滑稽的唱功立刻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还进了大世界这个顶级游乐场所,做起了自己的场子表演。
他也曾提着点心,布料想回家给父母磕个头赔罪。但是,一俟家里二老得知了他平安的消息,反倒又拿起了皇家贵族的架子。知道了他现在靠唱滑稽吃饭,更是怒不可遏。认为这简直是有辱门风,自古戏子就是下九流,一个贵胄传人怎么能去干这个营生。因此,话没说几句,又将他赶出了门。
金爷抹了一把泪,在家门前磕了个头,从此死心塌地带着一帮唱戏的兄弟姐妹,在大世界,几只电台里做起滑稽演出来。至于他离家两年多,究竟干了什么,也没人去关心。
“十把茶壶九把漏。开店老板癩痢头。洒开水堂官六指头。洒起开水大花头……”台上,‘抖嚯嚯’金老板正唱得热闹,台下的叫好声一片片相和着。满堂的人看着这个胖乎乎的抖老板耍着活宝,俱已笑得合不拢嘴。
在当作曲艺场后台的夹壁弄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被上海人称为三大滑稽之一的柳荫衫,此时正跌坐在一张藤椅上,怔怔的看着手上一只信封发呆,满面愁容,眼神里皆是恐惧。
“来了,来了。”徒弟筱迷迷一溜烟的跑进来,顾不得揩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连声喊着:“师父,焦宁阿哥来了。”随着筱迷迷的身后,焦宁笑嘻嘻的大刀金马的走了进来。
“柳老板,出啥事体了?”他一边抱拳打招呼,看到柳荫衫的一副苦脸,一边惊异的问道。
柳荫衫听到徒弟的招呼,抬眼已经是看到焦宁,连忙站起身来,也是抱拳,并且连连躬身作揖,嘴里一片哭求声:“啊呀,侬总算来了,焦宁阿哥。伐好哉,出事体哉。”
焦宁连忙摆手:“啊哟,这个是不敢当的,柳老板。侬喊我小焦就可以了。”眉毛一挑,继续问道:“到底出啥事体了?”
柳荫衫此时到说不出话,只是指了指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个信封,眼睛似乎连看都不敢看。顺着他的手指,焦宁斜眼看去,只见这个信封也没什么特别,上面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的笔迹。就是一个新信封,但肚子中间看来有点鼓鼓的,应该是塞了什么。他也用手指了指,看看柳荫衫。柳荫衫苦皮耷脸的点点头。
焦宁拿起信封,手摸到的一刹那,心里也是一惊,怎么像是子弹。连忙将信口打开,一倒,丁零当啷,果然是两颗黄澄澄的子弹,从信壳里滑落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