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没有打过工，来到美国读书后对于打工跃跃欲试。我的第一次打工经历发生在大学的学生餐厅，这是一个在校内少数的有雇用国际学生资格的部门之一，所以在国际学生之间竞争激烈。我最初前去咨询时候因为人满碰了壁。那之后大约两周左右，我在前往学生中心的路上碰到了当时一位正要去填表办理工作手续的中国同学，从她那里得知因为两个美国学生刚刚辞退了工作，所以突然腾出两个空位。我和我的中国同学一前一后走进了饮食服务办公室。当时一位中年男经理，30出头的女副经理，以及一位阿姨级的出纳员正巧都在。我头一天刚刚收到社会保障卡，于是特别强调“我有社保卡！”（所谓社会保障卡其实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印着一串数字，这是美国人出生后天然生成的社会保障号，合法居住的外国人则必须符合政策条件且手上拿有劳动聘书的才能申请。社会保障卡对于美国人来说关系到税费和很多社会福利，而对于外国人来说则主要是能够合法拿到薪水以及买车、购房、开银行账户等的通行证。）我的中国同学当时一惊，心里一定在想，“她怎么居然已经拿到卡了？”（顺便说一句，我的社保卡是得到校报记者工作时候申领的，合理合法。）三位工作人员也很吃惊，但是更多的是惊喜。没有更多的问题，经理直接问我，“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我反而因为老板的迫不急待感到惊讶，但是马上痛快地说，“今天就行！……不过，我的工作是什么呢？”老板说“主要是服务工作，比如在不同的点菜区给顾客盛菜，码放商品什么的，总之不会让你们去后厨清洁和刷碗的。”上班第一天，因为比萨饼区缺人手，我直接就到了比萨区见到了所谓的“带班师傅”。就这样，我误打误撞地开始了打工生涯，后来成为了在学校受欢迎的比萨美女，在挣到零花钱的同时近距离观察了解了美国广大的蓝领阶级，同时也在我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

    学校的餐厅呈环状，顺时针依次是比萨饼区、烧烤区、油炸区、特色餐区、亚洲餐区、拉丁美餐区、甜点台、饮料咖啡机、冷柜、水果、冰激凌，中央是自助沙拉吧。餐厅前是就餐区，里面是后厨、洗碗间、储物间和冷藏室。我工作的比萨饼区是校园餐厅最大也最繁忙的点餐区之一。我的主要工作范围除了面前的餐品展示柜和上菜区，右后方的电烤箱，身后的食材冷柜和用来放饼坯成品的冷柜，以及左后方的操作台，就只有能够供2-3名员工同时工作的狭小走动空间了。我上班的第一天是在兴奋好奇以及愉快中度过的。按照餐厅要求，我换上了统一配给的黄色polo衫，下面配了自己的深色裤子和黑色工作鞋，系上白围裙，按照上岗时间准时打卡上班。带我的师傅是个黄头发大叔，声音比较尖，已经在餐厅工作很多年了。带班大叔见到我显得很兴奋，热情地在我的面前摊开一块已经化冻的比萨饼坯，饼坯用铁箅子托着。他左手拎起软塌塌的饼坯边缘，右手同时拎起一点饼皮叠到饼身上，这样不断继续后，呈现在眼前的就是有着可爱花边的饼坯了。之后，带班大叔时而挥毫泼墨时而天女散花般地从冷冻柜上的配料盒里掏出比萨酱、芝士、香肠片、烤肉、青椒丁、洋葱丁等，像对待艺术品一样装饰着我面前的面饼。初见规模后，带班大叔又夸张地托起几片香肠片，嘴里念着“一、二、三、四……”将香肠片均匀地装点在成品比萨的最上层。看完大叔戏剧性地表演，我也配合地鼓了鼓掌。他之后把托着比萨饼的铁箅子放在运行中的烤箱的入口。这个巨大的比我高两头的烤箱是450华氏度的控温，比萨饼从左侧传送带进入炉身，大约经过4分钟烤好的金黄娇嫩的比萨就会从右侧出口转出来，这时候要用铁夹夹住铁箅子，把它放在炉边的铁皮桌子上。之后再用铡刀一样长扁身材的特质月牙刀将饼身均匀裁成8牙，摆放到展示/点餐台就大功告成了。我照猫画虎地做了一遍，效果不赖，带班师傅很是满意。我们于是又一鼓作气做了好几块不同口味的比萨。很快就到了用餐高峰，我们事先烤好得比萨已经用完，这就需要我们不断往烤箱输送新饼。忙碌之后，我和餐厅的其他员工一起各自盛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坐在一块就餐。餐毕、打卡，我背上书包飞奔向教室上课。这就是我打工生涯的第一天。

    在餐厅打工最有吸引力的地方除了挣钱减轻家庭负担和工作期间免费正餐以外，其实是使我有机会见到校园里很多的面孔以及近距离观察和我一起工作的美国人。

    虽然比萨饼区主要提供的是烤好的成品，与顾客的互动交流有限，我还是喜欢站在展示台/点餐区后面微笑面对客人。当某种口味的比萨即将售完时，我会立即从备餐台上取出准备好的比萨放入烤箱。当顾客的眼神犹豫地游弋在展示的比萨饼之间却迟迟不做决定时，我会微笑着问是否另有心仪的口味，需要的话我可以马上准备，只需要稍等五分钟。在这块小小的服务区我每天和几十上百的学生、老师、访客打着招呼，认识的人常常会到我跟前说上几句话。拥有了装饰比萨饼的自由后，我开始认真研究卷边的技艺，把饼坯的边卷的高效又有形。我还喜欢尝试新口味的比萨。比起中国遍地的比萨饼连锁店里令人眼花缭乱的口味和不断推出的新品，美国本土的比萨饼实在单调无比，最常见的是芝士、香肠片、和小肉丸。我把能够找到的火腿、培根、菠萝、蘑菇等材料换着样的使用，制作成不同口味作为除了常规比萨之外的“今日特色”比萨，同时特别注意陷料的美观和均匀度，因为毕竟每位顾客只能从自己得到的那一牙比萨上感受整块比萨的味道。我的柜台越来越受欢迎，还有顾客昵称我为“比萨美女”。比起“豆腐西施”，我想“比萨美女”还是拥有更多的褒义和喜爱吧？

    如同顾客的心情有如晴雨雷电，在餐厅工作的美国普通员工的情绪也四季鲜明。我打交道最多的带班大叔平时比较热情，但是有时候表现的过度兴奋，让人难以招架。他常常不明原因地高兴地手舞足蹈，时而尖锐地大笑，笑到畅快时还会发鸟鸣一样的声音，“巴嘎巴嘎！”周围的同事见到他这样也是见怪不怪，很少有人真正和他聊天谈话。带班大叔单身，有一个合租室友名叫道格拉斯，也在餐厅上班，是负责烤汉堡的大叔。道格拉斯简称道格Doug（发音类似英文中狗的发音dog），大家也都这么称呼他，但是带班大叔偏偏“亲切地”叫他“Doggy(狗狗)”。好在道格大叔特别随和好说话，并不在乎。道格大叔也是单身，个头很高，头发很乱，带着瓶子底眼镜，常常自言自语地嘟囔。两位大叔每天一起骑自行车上下班，几乎没有娱乐消耗。油炸区的悉尼是个瘦高个子的男子，早先当兵驻扎过德国，退役后就在大学的餐厅工作了。他曾经在吃饭时问我和另一个打工的中国女孩，“你们住的北京市不是一个很大的镇子？”得知悉尼攒各国的纸币，我特地把自己身上唯有的几张一元钱新票子送给了他。悉尼当时举着一元钱开心地逢人便喊“我有了一‘元’”！主厨大叔是意大利后裔，特别喜欢和我聊天，询问中国的菜系和使用的调味品。他长着意大利人特有的大鼻子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常常邀请我倒后厨品尝他新出炉的作品。只是时间不长，主厨大叔辞职开咖啡店自立门户，我也就少了很多聊天和饱口福的机会。收银员阿姨和厨师阿姨一个常常笑，一个从来不笑，但都是大烟民，每隔一个小时就要一起到门口抽上一支。我离她们的岗位很远所以交流不多，但是常常听到她们谈论各自的儿女。还有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刷碗爷爷。他的智利不好，能够认得人，但是说不清楚话，特别驼背，特别努力认真地工作。刷碗爷爷对人很友好，会对见到的人说“你好！”很少有校内的学生回应他，好在没有人欺负他。我每次见到刷碗爷爷都会热情地对他说“您好，您今天过的好吗？”爷爷也会很开心地点头，说上一句“还行”。虽然我后来离开餐厅后也常常在餐厅就餐时看到刷碗爷爷，只是我们几年来的对话永远都是那一句“您好，您今天过的好吗？”“还行。”虽然我只是个学生工与餐厅正式员工没有更多关联，但是工作中也无意间听到过员工间的互相八卦。也许办公室的争斗在哪里都存在吧。只是我感觉，在餐厅工作的员工教育水平都较低，也有精神或者智利上的残障人士，他们虽然纯朴却也为了生计发愁，没有更多的享受，只是生活在自己极其狭窄的圈子里。

    餐厅的工作虽然是繁复的体力工作，但是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枯燥。在忙碌缺人手的时候，我也会临时到烧烤、油炸、风情餐区等岗位帮忙，能够轻松驾驭那些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烤汉堡、炸鱼和薯条、卷墨西哥菜饼卷等活计。餐厅码放货品的时候和盘点的时候是我的学习机会，我逐渐将各种货物的位置，商品的名称，各种甜品和饮料的品牌口味都谙熟于心。虽然当时的想法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为顾客引导商品位置和了解美国本土的食品品牌，但是这小小的“用心”为我日后“受提拔”成为收银员后轻松应对打下了“业务基础”。当我被带班经理带到收银台前面对着花花绿绿几十个按钮和下拉菜单，看着他飞快地按了几个按钮就出了账目，我一点都没觉得慌张。两分钟后，我已经独立帮客人结账收款了。顾客餐盘上端着的菜品我全部熟悉：是什么名称，属于什么餐区，大概价格是多少。看一眼饮料瓶我就能快速从电子屏幕上敲出正确的对应点。看着我结账台前排着的队伍迅速引动，餐厅经理在不远处暗中观察，微笑点头。

    在餐厅的工作的时候我收到顾客的欢迎，同事的喜爱，也被尊重地对待着。唯一的一次事故却在我左手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这是特别忙碌的一天，顾客很多，却只有我和带班大叔两个人。烤好的比萨饼供不应求，我需要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烤切新的比萨。带班大叔不知道去了哪里，剩得我一个人在餐区转着圈地忙碌着。这时候来了老客户，带着她的两个儿女。5岁大的小儿子特别想吃一款当时还没有烤好的比萨。我看了看烤炉对他说“再有两分钟就烤好了，林给你热乎乎的比萨好不好？”小家伙腼腆地点点头。比萨从烤炉的另一头转出来，我戴上烧烤手套，拿起铁钳夹住铁箅子，将比萨转移到铁皮桌上，再摘掉手套，拿起大铡刀切块。刚刚且了两下，铁箅子突然在铁皮桌上活动了，顺势就要跌下桌子。我情急之中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铁箅子，阻止了刚烤好得比萨在孩子面前掉到地上。比萨保住了，我的手臂上却是一阵钻心的疼。我忍着疼切好比萨，微笑着将热乎乎的一牙比萨端到孩子面前，招呼好了后面等候的客人，然后呼地一下子窜到了洗手池前打开凉水猛冲烫伤的手臂。冰凉的水流暂时缓解了疼痛，但是一旦离开就马上重新体验钻心的痛感。这个时候带班大叔从后厨溜达出来。我告诉了他自己烫伤的经过，询问应该如何处理，带班大叔看了看说，“用凉水冲冲吧。”冲了好几分钟，左小臂内侧动脉上访的横向伤口还是疼痛难忍。突然，一阵巨大的委屈涌了上来。我走进储物间独自坐在黑洞洞的角落，看着发红的蜜蜂蜇了似的伤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手臂上鼓起一整条水泡。就这样，我的烫伤没有得到任何特殊处理，靠忍熬过了最难过的时间。为了让水泡早点结疤，我在伤口上抹了紫药水，又盖上创可贴了事。值得庆幸的是伤口没有感染，但是迟迟不愈合。当一个多月后终于完全长好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犹如割腕般的一条难看的伤疤。事后很久，有一次我开玩笑地伸手让餐厅经理看，说道“你看，这是餐厅留给我留学生涯的纪念。”经理很惊讶也很心疼地倒吸了口气，但是也没说什么。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直到有一次我在帮汉堡大叔烧烤时烫了一个大拇指，汉堡大叔立刻从后厨的医疗箱里取来烫伤药给我抹上，当时就不觉得疼了。原来如此！后厨居然就有急救药品；带班大叔居然没有给我处理伤口也没有向上级汇报；员工工作期间受到伤害可以向老板提出补偿甚至告上法庭索赔……不知道有多少在美国打工的留学生对自己的权益了解甚少，在自己需要保护的时候显得特别无奈。

    我的比萨饼美女生涯只持续了一个学期。暑假里，学校餐厅决定加盟一间著名的咖啡连锁店，我成为当时唯一的两个学生工被上调到咖啡店培训。至此，比萨美女成为了咖啡美女，再也不用和热油烈火打交道了。现在当我在键盘上敲打这篇文章的时候，翻开手臂还能看到那条多年前留下来的疤痕。它提醒着我留学打工中的快乐和辛酸，也时时提醒着自己在异国他乡也要保护自己的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