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同桌;再见,理想!
文/凌
季节已是初夏,屋子里很是有些闷热,于是,我走到楼顶上一个人吹吹风。头顶的月亮已爬上天空,显得皎洁而明亮,月亮下的一切一目了然,那些小时候让我遐想连连的星星早已不知去向。怪这月亮太霸道,这城市也太凶残,星星们再也不愿意出来。
楼下有人婴儿车,一个少妇给车里熟睡的婴儿扇着扇子,她的丈夫坐在她身边,他们不知道聊着什么,这么温情脉脉的画面我已经生疏了,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忧伤,这种忧伤就象是曾经对某个人说过我想念你一样的忧伤。
回到屋子里,开了收音机,用收音机听歌是我认为最有滋味的听歌曲的方式,当然,这可能主要是因为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大都不是自己所期待的。但是,如果就在那么一瞬间,也许你正在低着头看书,也许你正在收拾房间,也许你正在对着镜子微笑,也许你正在对着电话扬起你的嘴角,或者,也许你只是习惯性的将头发拨离你的眉梢,这个时候,音乐声响起,于是,所有的往事都象是打开了闸门,随着音乐向你拥来,他们包裹着你,让你感到眩晕的温暖或者迷醉的忧伤。
毕业以后我很少听到这首歌曲《那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也就是在我从收音机里面听到这首歌的当儿,我想起一个人,在我们那个关于理想的作文课上,她曾经兴奋的红着脸儿对我描述将来生活的美好和诸多的精彩。我想,我们几乎所有人在上学的时候都写过的命题作文。随着人生一点点的前进,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写的什么内容了,也许和现在我所处的状态已经相去甚远。这个世界,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很真实。一如秋天落叶走向死亡颤抖的那一刹那,所有的忧伤,都无比痛楚和灿烂。像曾经涨满心房的潮水,说好遗忘,却又时常悄然溅成深刻。 我想,人生路上的短暂驻足或许是为了将尘封已久的往事唤回来,将彼此的名字从曾经延伸到现在亮成风,或许只是为了找寻青春的足迹。
她,是我相处过让我感觉最舒心的同桌。也许是因为我本人的神经质性格所致,几乎没有一个同桌能和我和平共处,久而久之,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但是,无一例外的,我的所有的同桌都能在毕业前因为我的主动和我相视一笑。反倒是小学的同桌,唯独她,让我感到无比的舒心,可能也是因为她是一个包容心极强的姑娘。
我们同桌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年,那时候,我已经是班级里所谓的尖子,正因为此,所以老师用“一帮一”的方式设置了我们座位的方式,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年期末考试,那个素来以监考严厉著称的老师监考我们的语文考试。他一开始声如洪钟的和我们宣布考场规则,并且脸上保持着冷酷的神情,连在教室里面走路的脚步声都是时重时轻的。我们那时候的小学老师的工资奖金是和学生的总体考试成绩挂钩的,所以,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就教我们作弊,一般都是做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小册子,然后用手工的方法在里面抄满了老师帮我们写好的作文,而且每个人的都不大一样,我们考试写作文的时候如果碰到相似的标题就可以照本宣科。但是失败的是,他给我们写好的题目在以后的考试过程中,没有一个是考到的。
我们那次考的作文正好就是“我的理想”,考试才进行了一个小时,我们严厉的监考老师却已经在讲台上打起了呼噜,于是,我们按照语文老师事先设计好的方案,交换试卷,就是所谓的优生把差生的试卷交换过来修改,把自己认为错误的改正过来。我把她的试卷以非常快的速度调换了过来,然后开始帮她修改了选择题、填空题、判断题,最后是,检查作文的错字。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她写的她的理想,就是离开农村,在城里当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售货员。我当时甚至讥笑过她这么低的理想,因为当时,我所写的是一个如同居里夫人一样伟大的女科学家。再后来,我的梦越做越小,越做越具体,也就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忽然羡慕起她的理想来。
那段孩童的日子是非常快乐的,我是一个被人孤立惯了的孩子,她是我上小学期间唯一的朋友,其实主要也是因为她的留级,她的兔唇,所以她同样被孤立,所以,我们终究能成为好朋友。她是我们班级里可以说最苦的孩子,她的父亲是一个家庭暴力的实施者,她的母亲曾经被她父亲打得死去活来,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有一回,她的母亲被打的奄奄一息,他父亲害怕她死,用农村的手推的两轮车送到医院,就象是我们每逢集市,都把猪用这样的车推到街上卖一样。我站在路边,看着她的母亲晕死了随着土路的颠簸在手推车里身体晃来晃去的可怕的样子。再以后,她的母亲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然后又在第三天,赶集的时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他的父亲一巴掌打倒在大街上,旁边是一些同样的男人嘻嘻哈哈的玩笑以及一些表情木然的女人们无聊的观望。
她年龄比我大3岁,但是干的农活应该有我的两倍之多,有时候,我吃完晚饭跑道大街上看人,她才迈着蹒跚的步子从暮霭中走出来,对着我疲惫的微笑,我总是觉得,这个孩子,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也是忧伤的。但是,人和人毕竟是不一样的,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苦难,所以她也很容易开心。不象是我,天生长满了触角,对生活中的痛感反映相当剧烈。她如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困难有着极大的包容。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回是,晚上9点半她忽然来敲我们家的门,问她要找的人我有没有看见。而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和她父亲生气,出走的她父亲从外面领回来的女人。她的父亲,在外面打工的日子领了一个女人回来,和她的母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并且当着她的母亲在桌子上写下诸如要对那个女人永远永远好之类的话,并且要求她的母亲对这个新来的女人百般照顾。我想这样的事情大家肯定是不愿意相信的,但是在我的家乡,什么事情都可以有。于是她的母亲早上起床给他们做好了早餐出去劳作,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伸着懒腰起床享受她母亲的优质服务。总之,她的母亲的所作所为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时间过得真快,最后这一切都有了结果,我又一次相信了报应这个东西,她的父亲因为工伤成为了植物人,而她的母亲,如同一个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人一样对那个没有任何意识的男人关怀备至。但是,他们家没有得到任何的赔偿的款项,因为老板逃跑,所有和她父亲一起出门打工的人因为收了老板的贿赂,没有人愿意作证,而我也就仅仅给她邮寄过一点钱,作为我对她的帮助。我不知道大家愿意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在中国的某些地方确实发生,而且还将延续下去,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的父亲出去打工,最后被人打死了回来,公安机关至今没有破案。而这一切也成为我恐惧的一个原因,因为我的父亲也一样,也是属于打工队伍中的一员。而他们的固执,是我用尽各种手段,包括威胁自杀也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我最终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好人,要一生平安。
那个时候,我是如此的同情她的苦难,于是我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快乐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悲伤却各有各的悲伤,所以,我们曾经金子般的过往也就不象赘述了,虽然我知道,大家,也许并不愿意我整天用一种苦瓜脸的姿态喋喋不休的叙述着过去。然而,我终究还是固执地觉得,文字的存在,就是用来记录苦难和悲伤。
小学毕业,她进了镇的中学,再后来她给我写信,说她不想上学了,退学。于是。那以后我们就渐渐的少了联系,我上地中的高二那年,她给我写了一封信,里面很多错别字,甚至语法不清,大体意思是,她的父亲醉酒以后,揪着她的头发又踢又打,她现在很疼,所以想给我写信。信里面是她的一张照片,在镇里照相馆里面照的,穿着很艳丽的服装,对着镜头茫然的看着,忧伤而美丽。我每个假期回家都去看她,虽然期间,我们很多时候已经话不投机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我上大学那年,她嫁人,而且是远嫁江苏,是一个叫盐都的地方,她老公爷是农村的,三十多了。去年,我回家,她刚好回家看她的父亲,她告诉我,虽然以前经常遭受父亲的毒打不知过了多少,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这个时候她已经有孩子了,生活过得非常辛苦。
我所忘记的一切细节就是,我上大学那年,她给我写信,然后我回了信,我在信里面和她讲了很多很右的想法,并且天真的试图说服她,要为了自己的权利抗争,我甚至好像还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名言。末了,我在信的末尾抱怨了我的不如意,说我的贷款还没有批准下来,现在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助学贷款发放下来的那天,我收到了她给我的挂号信,我疑惑的拆开,在厚厚的纸张中间,放了50元钱,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我,这样一个从农村突围出来的幸运儿,怎么还有资格在她的面前抱怨?
我们在去年的寒假见面,开始互诉别后种种,我却忽然想起共同写过的那篇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我静静的坐着,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写进方格子纸上的梦想。我不知道,我最后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依旧保持着开始的姿势默默倾听。她是善良的,她说曾经的一些伙伴到了最后都没有再和她联系,甚至努力回避着她的热情,但是她明白,有这么一个人无论怎样,都不会嫌弃她,依然能和她成为最好的朋友。然后她抬起头,拍了拍怀里孩子的头,看着我说:“这个人就是你。”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赧,忽然想起了霍建起导演过的电影“暖”。在片尾,主人公说:
我的承诺就是我的忏悔,
人都会做错事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弥补自己的过失,如此说来我是幸运的。
暖的命运比她好多了,现实,每天都在上演着比戏剧更加戏剧化的故事。那秋千,就如同山坳里的女人的命运一般,女人都只是不由自主的随着绳索飘趟着,也许快乐,也许绳索断裂。但总是不知自己飘向何处。暖儿在秋千上看到了北京,看见了天安门,可最终,她还是没有走出那一山坳,没有人带她走出那样一山坳。
她也是,她小学时候的理想,在今天看来兴许依然是很低的,但是,最终,她还是回到了土地,甚至这个土地,并不是故乡的。
她木讷的丈夫口中吐出的烟雾在我的眼前盘旋,升腾,消散,我清楚的知道,那些曾经的少年和理想已经再也找不回来,成了一篇写在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上的永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