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诗文中的天姥山
(2017-11-25 16:35:04)分类: 登临纪胜=游记 |
历代诗文中的天姥山
唐樟荣
天姥山,既是一座自然的山,又是一座文化的山,这情形与泰山相类。作为一座自然的山,她位于浙东新昌县境内,在新昌尚未建县前,则在剡县境内,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无用赘言。作为一座文化的山,则远远超过其自然之山的名声。她的得名,源于东晋名士谢灵运开山,享高名于唐代大诗人李白梦游。历代以来,名人纷至沓来,歌咏不绝,诗文蔚为大观,这也是无用赘言的事实。目今,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和发展,天姥山因其名声卓著,出现竞相争夺现象,一时天姥山有位移之感。沧海桑田,虽或时有变迁,但泰山巍峨,屹立于齐鲁大地,何曾见它位移到了河南?新昌天姥山也是如此。争论名山,徒然为媒体增添热闹谈资而已,争者辨者,都是庸人自扰罢了。但在这一片喧嚣声中,我们不妨梳理一下历代诗文中的天姥山,以正本清源,倒也并非完全无益吧。本文仅秉于此,仅举诗文中之荦荦大者,为之申说,并求教于读者。
从谢灵运开山说起。谢灵运有《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一诗,其云: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微音。这也是较早提到天姥山的著名诗作,而且明确提出,天姥山为天姥岑。岑者,小而高的山之意。说明相对于北方名山大川,它自有其特点,也说明,此乃谢灵运亲至其地所作,而且最后两句,定位了它在人们心目中高入云霓,与天相接,可以此升天成道的道家色彩。因此,谢灵运被尊为天姥山开山祖。值得注意的是,根据诗中所言,天姥山的方位,在剡中境内。当时(据考,此次出游时间为元嘉六年即429年)他从始宁山庄(今浙江嵊州市三界镇附近)出发,旦发清溪阴,溯剡溪而上,从强口到新昌,约60里路程,故已经天黑,乃有暝投剡中宿的经历,其地点,应该在今天新昌县城境内,但当时新昌并未建县,只是石牛镇而已(石牛地名,刘勰碑记中已有记载)。故清邑人陈宁燮《沃洲古迹》一书有云:想其步石牛之镇,距木鹤之峰(即天姥山),岩峭岭稠,犹数十里,茅茨仅援得四五家,遇田父之好客,修丈人之古风,因止宿焉。这样的猜测还算不很离谱。至于后人包括成化新昌县志所言,因谢灵运宿此,为建康乐坊,那是难以稽考的。更值得注意的是,谢灵运研究专家顾绍柏先生(曾著《谢灵运集校注》)认为,本文开头所引用之谢灵运诗题之临海峤就是天姥山,当时新昌属剡,隶于会稽郡,天台称始丰,隶临海郡。以临海峤代替天姥山也是说得通的。谢灵运开道一事,记载于《南史》谢灵运传中,其云:谢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工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说明其财力雄厚,门生奴仆甚众,而且率性而为,有放浪形骸之状。这些,都为唐代大诗人李白所向往仰慕。
谢灵运写此诗后,又有《游名山志》写到天姥山:天姥山上有枫千余丈,萧萧然。天姥由此声名远播。不久刘宋朝廷遣画师状天姥于团扇,即元嘉团扇,名闻朝野,事载《宋书州郡志》。
再说李白。根据李白年谱等书记载,李在开元十二年(724)出蜀远游,二年后便从广陵(今扬州)到剡中,在开元十四年(726)写了《别储邕之剡中》,诗云: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当时准备在剡中天姥山“拂石卧秋霜”,即有隐居之意。据此可知天姥山在其心目中的位置,为以后梦游天姥,留下伏笔。而天姥山之享得名闻天下的大名,自然得益于李白之梦游诗。
唐代大诗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与其《蜀道难》一样,既写实体,又有极深之寓意和寄托,故此诗一出,名动天下。首先应该指出的是,李白所写天姥山,是以梦游形式形诸笔墨的,写得云遮雾绕,仿佛如入仙山琼阁,如“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以下之描写,更是扑朔迷离。此非其写实之作也。故清代著名诗人、文学家、被魏源称为“一代文宗”的状元陈沆(1785~1826)在其《诗比兴笺》中,论及此诗时说: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此说后被众多李白研究专家所首肯,包括《李白诗文系年》作者詹锳、《唐诗百话》作者施蛰存都引用此说。
其次,李白此诗所写,作为他梦游寄托之实体天姥山则又实有其山,并非虚无缥缈。他在诗的开头,即以对比手法,写到:“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接下去,他谈到了它的方位和高峻入云的气势:“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有人以为此越人,可能就是贺知章,因为他与李白同朝为官,关系十分密切,又是越人之在京者。平时言谈中,或有及之。这且不说,他所了解的天姥山方位和高峻气势也是真实可靠的(当然他在诗中夸大了天姥山的高度,正与他夸大蜀道之难同出一辙)。他还知道,天姥山与天台山不是同一座山体,也知道他不在天台山境内,而在剡中。故接着他明确地写到了他梦游的路线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他从贺知章的故乡镜湖飞渡过来,在湖月映照下,来到剡溪。其实李白对于剡中和剡溪的熟悉,可以从他此前的一些诗作中得到印证。他一出四川,就有“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的诗句。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剡中仿佛已经没有当时那样大的名声了,但在唐代,尤其是在李白心目中,它的地位一直是崇高的,可以与名山大川相并列。何以如此,这又得从魏晋六朝时期剡中的独特地位说起(此暂时不论)。
更需要人们关注的一点事实是,剡中对于李白有如此情有独钟的兴趣,还在于这里有他一生中少数几位令他倾倒的历史人物,曾经生活在剡中,其中一位,就是他所倾倒的大谢小谢中的大谢谢灵运。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明王世贞语),是说他对谢灵运侄子谢朓(即小谢)的钟情,所以他把墓地选在谢朓曾经隐居过的安徽宣城青山。而对谢灵运的倾倒,让他数次来到剡中。故而李白梦游诗中的路线,与谢灵运如同出一辙。
据安旗《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1990年12月出版),李白梦游诗被系于唐玄宗天宝五年(746)李白46岁时,最早入选其诗作的是唐殷璠《河岳英灵集》,题为《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是李白被赐金放还以后。此次他曾经再次入剡,直到天台而还。他的目的,还有到山阴看望已经于天宝三年高老还乡的其好友忘年交贺知章。贺是他的知音之一,称其为“谪仙人”者也。他的目的,或许还有想请其疏通关节,重返朝廷的思想,可惜的是,贺知章归乡以后,不久即卒,年八十六岁,故其于天宝六年有《对酒忆贺监二首》,其首有小序云:“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没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其实他一口气作了三首诗,都满怀深情惋惜之情。这也可以看出他的失望和无奈。对于李白而言,写诗只是他一生追求中的余事,以他的远大志向而言,岂仅甘心于当一介诗人而已哉。
再说杜甫。杜甫与天姥山的关系,仅有回忆之作《壮游》诗提及。其云: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据杜甫研究专家陈贻焮《杜甫评传》,唐玄宗开元十九年(731)二十岁,游吴越,至开元二十三年(735)二十四岁返回东都,他的游历路线,也是从鉴湖过来,到剡中,上天台,归帆拂天姥,说明从海上回去。在诗圣杜甫笔下,天姥山与剡中关系,还是清晰的。
再说白居易。白居易与天姥山关系密切,不下于李白。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头陀僧白寂然(即白居易从侄)因游沃洲山,见白道猷、支道林、竺道潜遗迹泉石俱在,依依然如归故乡,恋不能去,浙东廉使、也是白居易好友元稹为其卜筑,后任廉使陆中丞助其缮完,建起沃洲禅院,三年而禅院成,五年而佛事立。信众云集,禅风振起。白寂然遣其门徒僧常贽带图与书信,请从叔白居易撰记。当时白居易居住在洛阳,听常贽介绍后,挥毫写下《沃洲山禅院记》这篇史实准确文采飞扬的名文。其开首即有云: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接着又云: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晋宋以来,因山开洞,厥初有罗汉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潜、支道林居焉,次有乾、兴、渊、支、道、开、威、蕴、崇、实、光、识、斐、藏、济、度、逞、印凡十八人居焉。高士名人有戴逵、王洽、刘恢、许元度、殷融、郗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霞、袁彦泊、王蒙、卫玠、谢万石、蔡叔子、王羲之凡十八人,或游焉,或止焉”。正如浙江新昌地方史专家陈百刚先生在《浙江新昌石雕弥勒大佛的历史文物价值》一文所言:“开出这一系列名单,有重要意义。数点一下这些人物,当时宗教文化界一代名流,王谢大族中的才人集团,几乎网罗无遗。在特定的社会条件和时代思潮支配下,他们都聚集到新昌的灵山秀水之间来了。这就使得新昌这样地处山陬的弹丸之地,成了当时名副其实的文化中心,成为文化传统积累十分宏富的地方,流风余韵,影响极为深远。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是对浙江包括越中及其剡中文化底蕴的了解十分深入而透彻的,这从这篇禅院记中即可见一斑。这还不说,就此篇文章开头,即把剡中沃洲天姥并列为东南山水眉目之所在,钟灵毓秀,不可方物,比喻之切当而精确,非大手笔不能道。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沃洲天姥至于剡中,是须臾不可分离。试想,世上岂有眉在剡而目在台或别处之怪事吗。白居易所言之眉目,意义在山水本身紧密相连,更在于此地在六朝时期高僧名士云集荟萃,钟灵毓秀非特指山水秀美而已,更在于其文化内涵之深厚独特,为它处所不可替代也。
其它诗文关乎天姥山的尙可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但说明天姥山之方位在剡中,不在台境,是一致的,从来没有异议。而且,本文仅引用谢灵运、李白、杜甫、白居易几位大诗人诗文,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
剡中,原来是剡县的一部分,今天为浙江新昌嵊州境内,故许多李白梦游诗的注释中,都有天姥山在剡县南八十里或五十里的说法,在新昌与剡县未分割单独建县之前,其说应该说是正确的。但至五代后梁开平二年(908),吴越王钱镠时,析剡县十三乡建新昌县以后,如新昌县志所云:凡剡中佳山水尽入焉。天姥沃洲都成为新昌县的范围,则所言在剡县南数十里的说法已经需要作出修改,应该以新昌东南五十里的说法为准确。明万历《新昌县志》卷二山川有记载云:“(新昌)东南天姥山蜿蜒五十余里至县治,为一邑之主山”。又云:“自大盘山东南百余里直至王会山过关岭越龙皇堂岗上万年山折而西北入牛牯岭盘桓二十里,层峦叠嶂,苍然天表,曰天姥山,其最高峰名拨云尖,而大尖、细尖次之,为一邑诸山之主。”又曰:“天姥山,在县东五十里,高三千五百丈,围六十里,南为莲花峰,北为芭蕉山,道家称为第十六福地。”这是至目前为止仍然可以沿用的对天姥山方位高度的准确记载,虽然不是最早之记录,但应该说是最准确的记录。
如今,因为旅游事业的需要,颇多地方出现争天姥山的现象,如仙居也提出韦羌山原名天姥山的说法,并广为传播。如果离开谢灵运、李白、杜甫、白居易天姥山诗文而徒然以其地名而论,历史上名天姥山者或许也有多处,但与上述名人尤其是李白梦游诗相联系而须臾不可分离的东南文化名山天姥山则只有浙江新昌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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