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费县道中》解读
(2013-06-03 08:4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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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静斋主人钱谦益《费县道中》解读
钱谦益《费县道中》诗里的几个历史事件
明末大诗人钱谦益写有《费县道中》七律三首,其一为:
驱车入鲁吊遗黎,宗国相传事可悲。
歌凤有人供放逐,斗鸡无相系安危。
申丰锦去邻争羡,阳虎弓还盗亦嗤。
唯有汶阳田下水,至今流恨绕凫龟。
钱谦益(1582-1664),明末清初文学家。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常熟(今江苏省常熟市)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一甲三名进士(探花),官至礼部侍郎,弘光时为礼部尚书。他作为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在明末颇具影响。清兵南下,率先迫降,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国子祭酒。旋即辞职南归故里,潜心著述,暗地支持抗清斗争。
钱谦益是著名的学者、诗坛领袖,被誉为“江左三大家”之一。他力排前后七子的模拟因袭和钟、谭诗的纤仄诡僻,开一代之风气。诗学杜甫、元稹、白居易诸大家,古近体兼工,能为百韵以上的排律,参稽博综,具备雄伟、奇诡、温婉、秾丽各种风格,尤以典丽宏深见长。著作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等。
崇祯改元,明毅宗朱由检整治阉党,起用东林旧人,钱谦益受召赴阙,授礼部右侍郎(主管文化教育的副长官,正二品),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皇帝的讲官)。随后,他深受清正之士的拥戴,列入会推阁臣的名单,参与枚卜大典,有台辅之望。不料,阉党余孽温体仁等,以浙闱旧事进行攻击,钱谦益惨遭罢免,成了一名下野乡宦。
崇祯十年(1637)春,因常熟人张汉儒诘告,宰辅温体仁支持,钱谦益和弟子瞿式耜陷入“丁丑狱案”,逮系京城。钱谦益被押解赴京途中经过山东时,在费县写下了《费县道中》七言律诗三首,此为第一首。
这是一首怀古诗,通篇皆用春秋时期鲁国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
第一、二句,说自己来到了鲁国属地费县,伤怀往事,发思古之幽情。
西周初年分封诸侯,周公旦被封为鲁公。鲁国是与周王室同姓的诸侯国,即所谓“宗国”。
鲁国本为西周强藩,震慑并管理东方,充分发挥了宗国的作用。但是,在经历了长幼之乱、隐公居摄、庆父之难、公卿争权等一系列变故之后日渐衰微,传三十八世终为楚国所灭。触景生情,不由得令人悲从中来。
第三句“歌凤有人供放逐”,是说孔子周游列国之事。
孔子从55岁到68岁,带着他的若干亲近弟子,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在鲁国周边的卫、曹、宋、郑、陈、蔡、楚诸国游历。周游期间,历尽各种磨难。在楚国,“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歌词大意是:“凤凰啊,凤凰啊,为什么道德这样衰落?以往的事情已无法挽回,未来的事还可以补救啊!完了,完了!当今从政的权贵们岌岌可危了!”这就是“歌凤”。歌中的“凤”,指的就是“人中之凤”孔子。
孔子52岁的时候担任鲁国大司寇,在齐、鲁“夹谷之会”上充分施展政治、外交才能,迫使齐国把郓、讙、龟阴之田归还给了鲁国。鲁定公对他非常倚重,又让他“由大司寇行摄相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和鲁国执政季桓子也曾经有过三个月的“蜜月期”(《公羊传》:“孔子行乎季氏,三月不违。”),关系十分融洽。此时的孔子,雄心勃勃,怀着满腔热忱,一心要在鲁国恢复周礼,使鲁国大治。后因“堕三都”违怒“三桓”,失去了季桓子和鲁定公的信任。
以鲁国执政季桓子为首的“三桓”,意识到孔子强公室、抑私家的危险性,决定将孔子驱逐出政坛。孔子虽然仍居大司寇之职,却已经被挤出鲁国的权力中心,实际上已经无政事可做。定公十三年,齐国挑选了八十名美女、一百二十匹骏马送给鲁国。季桓子接受了美女和骏马,并和鲁定公一起观舞听乐,三天不理朝政,故意冷落孔子。于是,子路就劝孔子离去。此时的孔子仍存幻想,打算再等一等看一看,认为鲁国即将举行郊祭,看季桓子是否按照礼制行事将致祭的祭肉分给他。可是,这年春祭,应该分给孔子的祭肉并没有送来。孔子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会见用于季氏了,终于下决心退出鲁国政坛。孔子带领众弟子离开鲁国,鲁定公和季桓子并没有出面挽留,他其实就是被鲁国放逐了,或者叫作自我放逐。
第四句“斗鸡无相系安危”,是说鲁国的“斗鸡之变”。
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九月,因季平子与郈昭伯的斗鸡事件,鲁国爆发了内乱。《史记·鲁周公世家》载:“季氏与郈氏斗鸡,季氏芥鸡羽,郈氏金距。季平子怒而侵郈氏,郈昭伯亦怒平子。臧昭伯之弟会伪谗臧氏,匿季氏,臧昭伯囚季氏人。季平子怒,囚臧氏老。臧、郈氏以难告昭公。昭公九月戊戌伐季氏,遂入。平子登台请曰:‘君以谗不察臣罪,诛之,请迁沂上。’弗许。请囚於鄪,弗许。请以五乘亡,弗许。子家驹曰:‘君其许之。政自季氏久矣,为徒者众,众将合谋。’弗听。郈氏曰:‘必杀之。’叔孙氏之臣戾谓其众曰:‘无季氏与有,孰利?’皆曰:‘无季氏是无叔孙氏。’戾曰:‘然,救季氏!’遂败公师。孟懿子闻叔孙氏胜,亦杀郈昭伯。郈昭伯为公使,故孟氏得之。三家共伐公,公遂奔。己亥,公至于齐。”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季氏与郈氏两家贵族斗鸡,季氏给鸡翅膀上涂了芥茉,郈氏给鸡爪套上金属套。斗鸡结果,季氏鸡败。季平子发现了对方鸡爪上有弊,大怒,两方争斗起来,季平子一怒之下出兵占据了郈氏的封地。郈氏也愤恨季平子。臧昭伯之弟臧会,曾造伪诬陷臧氏,后藏在季氏家中,臧昭伯因此拘禁季氏家人。季平子大怒,把臧氏家臣囚禁。臧氏与郈氏一起向昭公告难。昭公九月戊戌日攻伐季氏,进入其家。季平子登台请求说:“您因听信谗言而不能细察我之过错大小,就来诛伐我,请允许我迁居到沂水以北。”昭公不答应。季平子又请求把自己囚禁于鄪邑,昭公仍不答应。季平子又请求带五乘车流亡国外,昭公还不答应。子家驹说:“您答应了吧。季氏掌握政权时间甚久,徒党极多,他们将合谋对付您。”昭公不听。郈氏说:“一定要杀死季平子。”叔孙氏家臣戾对其徒众说:“季氏被灭亡或仍存在,哪样对我们有利?”大家都回答:“没有了季氏,叔孙氏也不能存在。”戾说:“对,马上救援季氏。”于是他们出兵击败昭公军队。孟懿子听到叔孙氏战胜,也杀死郈昭伯。郈昭伯正作为昭公使节派往孟氏,所以孟氏抓住了他。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共同讨伐昭公,昭公于是逃亡。己亥日,昭公至齐国。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斗鸡之变”。
当时的齐国,有国氏、陈氏、高氏三大家族,也是执掌政柄的贵族,极力想要扩大私家的势力,与鲁国的“三桓”没有什么区别。齐景公多亏有贤相晏婴的鼎力辅佐,才苦苦支撑着齐国的危局。鲁国就没有这么幸运,缺少一个晏婴这样的贤相来辖制“三桓”(当时的鲁国由季氏执政,没有“相”)。
第五句“申丰锦去邻争羡”,是说鲁昭公客死他乡之事。
申丰,是鲁国大夫,季氏家臣。《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夏,齐侯将纳公,命无受鲁货。申丰从女贾,以币锦二两,缚一如,适齐师,谓子犹之人高齮:‘能货子犹,为高氏后,粟五千庾。’高齮以锦示子犹,子犹欲之。齮曰:‘鲁人买之,百两一布。以道之不通,先入币财。’子犹受之。”
这段文字的背景是:鲁昭公因“斗鸡之变”被权臣季氏驱逐出鲁国。二十六年,齐侯攻占鲁国的郓地,准备安置昭公,并命令大臣不得接受季氏的贿赂,阻挠这件事。但是季氏还是派家臣女贾和申丰,手持“百两一布”的币锦来行贿齐国大臣子犹。子犹接受了币锦,就去齐侯那里说鲁公的坏话,终于让行动停止下来。从此鲁昭公在外流浪八年,至死也没能返回鲁国。
文中的“百两一布”,历来存有争议。有人将“布”理解为布匹,“一布”就是一匹布。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布”是货币,“一布”就是一枚铲形币。这两种说法都难以成立。晋代杜预注曰“布陈之”,将“布”理解为布列、摆放,认为“百两一布”是每一百匹锦摆成一堆。从事件本身的内在逻辑来说,这种解释也讲不通。东汉初年经学家郑众认为,“百两一布”的“布”,是市场交易税,鲁国人买这批币锦,交一次税就用一百匹布。由此可见这一大宗币锦的高昂价格,也是为什么子犹一见币锦就想拥有的原因。有这样一大宗值钱的财物,自然会引得邻人争相羡慕了。
第六句“阳虎弓还盗亦嗤”,是说鲁国的“阳虎之乱”。
阳虎是鲁国执政季氏的家臣。他是一个十分有才干的政治人才,逐步把持季氏的家政,进而掌握了鲁国的国政(即《公羊传》所谓“阳虎专季氏,季氏专鲁国”),开“陪臣执国命”(《论语·季氏》)之先河。鲁定公八年,阳虎劫持鲁定公和叔孙州仇,发兵攻打孟孙氏,先胜后败。其间,阳虎跑入鲁国宫室,窃取了鲁国的镇国之器宝玉和大弓,然后退守阳关(今山东泰安东)和讙(今山东宁阳县北),继续顽抗。次年,阳虎主动归还宝玉和大弓,希望和解,但是没有用,重新执政的“三桓”发兵进攻阳关。阳虎自知不敌,烧毁城门,趁乱逃出,投靠了齐景公。
宝玉、大弓是鲁国的镇国之宝。西周初年分封天下,周公旦被封为鲁公,因为需要他留相天子,“乃封其长子伯禽于曲阜,地方七百里,分以宝玉、大弓,而俾侯于鲁,以辅周室”。足见宝玉、大弓之重要地位。阳虎的本意,并没有打算将宝玉、大弓据为己有,只是想为自己贴上一道护身符,关键时刻可以作为与“三桓”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事后证明也是这样,宝玉和大弓是阳虎主动还给鲁国的。尽管如此,孔子编《春秋》时写道:“盗窃宝玉大弓。”此处的“盗”是名词,指的是阳虎,因为阳虎是季氏家臣,身份低贱,连名字都不许出现,而是以“盗”代之。
正如《庄子·胠箧》所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难怪盗贼们发出冷冷的嗤笑了。
第七、八句,是对鲁国离乱历史的感叹。
关于“汶阳田”的最早记载,见于《左传·僖公元年》:“公赐季友汶阳之田及费。”因为季友对鲁国有大功劳(《史记·鲁周公世家》:“季友有大功于鲁,受鄪为上卿”),僖公元年(公元前659年)冬天,鲁僖公把汶水以北的土地和费邑一起赐给了季友。
凫龟:指凫山、龟山。《诗经·鲁颂·閟宫》称“泰山岩岩”、“奄有龟蒙”、“保有凫峄”,将凫山、龟山与泰山、蒙山、峄山并称为鲁国五大名山。据今人高亨《诗经今注》说:“凫,山名,在今山东邹县西南五十里。”“龟,山名,在今山东新泰县西南四十里。”
水还是那条水,山还是那座山。抚今追昔,感慨无限。多少刀光剑影,多少情仇恩怨。历史已成过去,历史还在重演。
钱谦益《费县道中》其二赏析
钱谦益的七言律诗《费县道中》其二是一首写景诗,描写费县县城周边的景色。
费县城边紫翠重,恰凭登顿看山容。
云舒雾湫浮千嶂,雨濯烟绡出数峰。
停车伫想东蒙客,欲讨莼羹兴已慵。
钱谦益从常熟前往北京,走的应该是驿道。沂州原来没有驿道,明代天启末年才加开驿道,在沂州境内又分为蒙山前路和蒙山后路两条驿道。途径费县的这条驿道是蒙山前路,从兰山县进入费县,由探沂向西到岩坡庄,过凤山桥下北,经过季家疃、任和庄、万良庄,在玉贵庄村西的小花山后面过温凉河,经崮子、演马庄、埠南湖,在桥庄过浚河,经古城、上冶、荆埠、柏林、保泰、仲村,奔泗水、曲阜方向。
首句说“费县城边紫翠重”,说明钱谦益并没有进入费县县城,而是在城外,估计是站在县城东北部、崮子村南面的神山(《光绪费县志》作“神女山”)东麓,远远眺望县城及其周边的山光水色。
紫翠:山色。是紫色与青绿色混合而成的颜色,多见于日光较弱的清晨时分,或者阴云密布的天气。唐代王翰《蛾眉怨》诗有“琳琅禁闼遥相忆,紫翠岩房昼不开”,宋代杨万里《赣守张子智舍人寄诗送酒,和韵谢之》诗有“诗来风雨荒凉后,语带江山紫翠横”,曾巩《甘露寺多景楼》诗有“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费县城三面有山,南面是文山,东面是肖山,北面是钟罗山,只有西面是狭长的开阔地带。
登顿:上山、下山。唐代孟浩然《行出东山望汉川》诗有“征马疲登顿,归帆爱渺茫”,杜甫《郑典设自施州归》诗有“攀援悬根木,登顿入天石”。
云舒雾湫浮千嶂:云彩舒展开来,雾茫茫的水面浮现出层层山峦。雾湫:飘着雾气的水潭。湫(读音qiū),水潭。
雨濯烟绡出数峰:雨水洗刷之后,绸缎般的天空崭露出几座山峰。绡,生丝织成的薄绸。唐代白居易《琵琶行》有“一曲红绡不知数”。宋代陆游《钗头凤》有“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挹鲛绡透”。诗中的“数峰”,大概是指城南的文山、方山等较高的山峰。
石濑咽沙流浅浅:水为石激形成的急流,冲刷着细沙,发出溅溅声响。《楚辞·九歌·湘君》:“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王逸补注:“濑,湍。”浅浅,读音jiànjiàn。马茂元《楚辞选》注:“‘浅’,古音笺。‘浅浅’,水流疾貌。”《木兰诗》有“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诗中描写的是崮子村前的温凉河,就是今天的新时代药业公司西部的那一段河流。
野花眠草吐茸茸:野花悠闲地睡在草丛里,小草吐出毛茸茸的细芽。野花:野生的不知名的花。宋代赵蕃《野花》诗有“野花吐芳不择地,幽草吹馥宁只春。兹日纵为无事日,此身不是自由身。”茸茸:草又软又密的样子。《说文》:“茸,草茸茸貌。”宋代秦观《忆秦娥》有“茸茸细草承香车,金鞍玉勒争年华”,张炎《清平乐·平原放马》有“茸茸春草天涯,涓涓野水晴沙”。
东蒙客:指杜甫。唐代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诗有“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也泛指隐士。晋皇甫谧《高士传·老莱子》:“老莱子者,楚人也。当时世乱,逃世,耕于蒙山之阳……饮水食菽,垦山播种。”后因以“东蒙客”指隐士。唐代高适《送郭处士往莱芜兼寄苟山人》诗:“君为东蒙客,往来东蒙畔。云卧临峄阳,山行穷日观。”
莼羹:用莼菜蒸制或煮制而成的糊状食物。此处是借用杜甫《与李白同寻范十隐居》诗的后面两句:“向来吟桔颂,谁欲讨莼羹?”《晋书·张翰传》记载:“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胪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翰(字季鹰)是吴中人,在洛阳见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鲙,说:人生重要的是投合自己的心意,怎能被官位系绊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追求虚名地位呢?于是弃官回家。张季鹰因为思念家乡吴地的莼菜羹和胪鱼脍,连官都不愿做了。
钱谦益家乡常熟,也属吴地,想必也喜欢吃菰菜莼羹鲈鱼鲙,但是他说“停车伫想东蒙客,欲讨莼羹兴已慵”,表示自己渴望归隐,连家乡的莼羹都懒得去想了。意境比张季鹰更进了一步。
钱谦益的这首诗,首联是破题,颔联是远眺,腹联是近观,尾联是感叹。全篇看似写景,实则借景抒情,通过景物描写抒发内心的苦闷,而又含蓄蕴藉,属于典型的“温柔敦厚”诗风。
钱谦益的《费县道中》其三与南怀瑾的解读
钱谦益的七言律诗《费县道中》其三是一首咏怀诗,通过巧妙用典使事和虚实难辨的意象,含蓄委婉地倾诉自己的衷曲,言近而旨远。
阑珊心事怯余春,残梦惊回一欠伸。
病树不禁蛇在腹,野花终倚草为身。
枥中马老空知道,爨下车劳枉作薪。
当食为君三叹息,难将更仆话穷尘。
对于这首诗,南怀瑾先生曾经做过详细的解读。那是他在一次茶余饭后的闲谈,学生们把它记录下来,整理成了《南怀瑾老师教育漫谈》中的一段文字:
这首诗是清朝诗人钱谦益所作。像我这几天,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在那里有感想,“阑珊心事怯余春,残梦惊回一欠伸”(师吟诵),就这样来了。所以作诗叫吟诗,一个在鼻子哼啊哼的,把感情、烦恼都呼出去了,比在那里做呵、呼、吹、嘘、嘻都厉害。
钱谦益,号牧斋,是明朝最后的部长,文章好、诗好,非常有名,清朝入关到了南京,他还带头投降的。投降以后很痛苦,自己觉得不应该,虽然很多痛苦,可是很多事情,广东那边,明朝和清朝还在打,郑成功是他学生,郑成功打倒南京的时候,他已经是清朝的官,他高兴得不得了,我的学生总算打回来了。
因此他心事的痛苦,所以“阑珊”,零零落落多少事累积起来,为国家为天下,想了多少,胆怯,想都想怕了,“江湖愈跑愈老,胆子愈来愈小”,“阑珊心事怯余春”,多余的春天,三月已经过了,四月到了,时间来不及了,唉!国家民族未来的前途怎么办?“阑珊心事怯余春”(师吟诵)。
你看诗七个字,懂得的话,就包涵那么多意思。“残梦惊回一欠伸”,欠伸,是醒了,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残梦,不是坏梦也不是好梦,“残梦惊回一欠伸”。自己一个坐在那吟诵,包括想到青浦的地啊!杭州的房子,学生在外面打拼,不晓得做得怎么样?都搞不清楚。
“病树不禁蛇在腹,野花终倚草为身”,他看到明朝,不愿意亡国,包括他的学生郑成功起来打天下,怎么成功得了嘛?这些闲花野草,漂亮的女人,一定要嫁一个有钱的老板才出了名,“野花终倚草为身”,自己站不起来,都在感叹。
让自己像匹老马,关在马厩里头,知道路怎么走,可是没有人听了,“枥中马老空知道”,我也老了,虽然可以指导你们政治怎么办,是匹老马没人管了。自己年纪大了,像过去那个木车轮,走了多少年,木头空了作柴烧都没有多少火力了,这就是“车劳”,车轮子太辛苦疲劳了,那木头纤维都没有了,烧火都起不来多大作用。
“爨下”就是灶下,“爨下车劳枉作薪”,我年纪大了,就是告诉你们我跟你们做一点事情,也等于车轮老了,一点火一下就变成灰,唉哟,你们都不懂啊!“当食”,以前就告诉过你们,“为君三叹息”,我的计划好,你们做不到,过去就跟你们讲过,我晓得你们做不到。唉哟!过去都不谈了。“难将更仆”,古人讲话有个仆人在旁边做记录,讲话太多了来不及记,第二个、第三个上来跟着记,“难将更仆话穷尘”,多少话都告诉你们啊!说不完说不尽像灰尘一样堆了那么多。我过去讲了那么多,沙弥都不记,现在要花钱弄个录音室,弄个录音机还说要记了,我过去几十年,沙弥没有长大谁记啊?“难将更仆话穷尘”,多少灰尘多少过去事讲不完。懂了,觉得这首诗好不好?
诗的温柔敦厚,你看七个字一句,七八五十六字。那么多的内容,你了解觉得内容之好,不懂的话,不知道说的什么:马房有什么东西,树里有条蛇,还有什么花、草……(众笑)。像现在人写些文章就忌讳,你看这篇,我也没有骂你,我只讲梦嘛!“阑珊心事怯余春,残梦惊回一欠伸”,那棵病树里头有蛇,没有错啊!那个野花靠在草上,那马老了关在里头,那车轮不能用烧了嘛,这就是文章。
海英:有时知道这诗的文字,但也很难体会诗人的心境,除非自己经过。
南师:不是,要知道历史,知道这个人的事、背景,然后自己也会做诗,一看就知道当时他心境之痛苦、高兴在哪里。
这几天突然想起这首诗,常常念。
沙弥:这里面用了多少动物花草。
南师:对啊!这古人叫做文艺,它里头经过的人物,就是用花花草草,看起来毫不相干,兜拢来,把感情表达出一幅画面,你要画一幅画,或者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老人,站在窗前底下,花花草草,点缀起来就那么多内容了。“阑珊心事怯余春……枉作薪”。
我们看武侠小说或红楼梦,会把自己变成里头的人物,好像自己就是贾宝玉。
感谢南怀瑾先生,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首诗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不过,仔细阅读南怀瑾先生的这段解读,发现他未免有点信口开河。虽然是饭后闲谈,也不应如此不够慎重严谨。
首先,南怀瑾先生没有搞清楚这首诗的时代背景。这首诗是崇祯十年钱谦益陷入“丁丑狱案”逮系京城途经山东时在费县道上所写,而不是像南先生所说是钱谦益投降清朝之后所写。时代背景弄错了,其他的解读也就无从谈起,比如明朝和清朝还在打啊,郑成功打到南京啊,以及诗人心境的把握,全都“跑偏”了。
其次,南怀瑾先生对诗中一些词汇、典故的解释也不准确。“余春”不是“多余的春天”,而是“剩余的春天”,是晚春、暮春。苏轼《和代器之》诗有“不作佺期问新历,颇同之问感余春”。春尽时节,花叶凋萎,繁华不再,昭示着世间的落寞与惆怅。
“病树不禁蛇在腹”的含义,并不是南先生望文生义的解释“病树里头有蛇”,而是借用了苏轼《次子由柳湖感物》诗:“娇姿共爱春濯濯,岂问空腹修蛇蟠。”钱谦益的意思是:自己是一棵病树,还有长蛇蟠曲其中,表示自己胸中怀有块垒。
“野花终倚草为身”,是说自己是一朵槁居林下的野花,还要倚草为生,命运任人摧残。南先生却把“野花”理解成了“漂亮女人”,要找个有钱的老板做依靠。很有点“戏说”的味道。
关于“车劳”,南先生说:过去那个木车轮,走了多少年,木头空了作柴烧都没有多少火力了,这就是“车劳”。此话说得有点沾边,但不够确切。《世说新语·术解》有这样一段话:“荀勗尝在晋武帝坐上食笋进饭,谓在座人曰:‘此是劳薪炊也。’坐者未信,密遣问之,实用故车脚。”车脚即车轮,是木头制成的。车子运载,车脚最辛劳,把车脚劈为烧柴,故曰劳薪。“爨下车劳枉作薪”,是说自己本是车轮,被劈为烧柴,烧火煮饭又剩下了,比喻幸免于难。这是钱谦益庆幸自己虽然命运多舛而能够活到今天。
“当食为君三叹息”:陆游《当食叹》诗有“贪夫五鼎烹,志士首阳饿”。身陷“丁丑狱案”的钱谦益,借陆游诗以自证清白,表示自己并非贪渎之辈。辛弃疾二十三岁即名重一时,“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宋高宗任命他为江阴签判,从此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钱谦益希望能以自己的清白,得到朝廷的重用。
关于“更仆”,南先生的解释是“更换仆人来做记录”。其实,并不是需要仆人做记录,而是指耗费时间太多。《周礼·儒行》:“哀公曰:‘敢问儒行。’孔子对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鲁哀公想了解什么是儒者之行,孔子说:仓促之间逐一讲说,不可能把儒者之行完全说清;要全部逐一说清,就需要留下来详细讲说,会用很长时间,恐怕在旁边侍奉的太仆都会疲倦,更换一次太仆也无法说完。
“穷尘”,南先生解释为灰尘。这种解释也是不确切的。穷尘的意思是深土,犹黄泉。元稹《梦游春》:“尽委穷尘骨,皆随流波注。”
钱谦益的整句意思是:自己愿意为国家出力,无暇顾及个人死后之事。
对于南怀瑾先生,世人一向存有争议。捧他的人说他是“一代宗师”、“国学大师”,骂他的人则说他是“江湖骗子”。南先生已成古人,逝者为大,我不敢妄加评论。若以南先生对这首诗的解读来看,确有轻率为文之嫌,实在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