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拨开他的手，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伸长手臂，取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提包。他坐进了另一张椅子，看着她从侧面绘有米老鼠头像的蓝色手提包中取出烟盒和茶色打火机。窗外的杉树深绿的树荫因雨丝的浸渍而显得沉郁深浓。灰色的鸟集中在窗台上，在她的背后，隔着窗玻璃不断跳动。火光微微一闪而过。她嘶嘶的吸了口气，烟缕从她细长压扁的唇间流出。打火机像放生的鱼一样溜进了她的手提包。她把烟夹在右手的食中两指之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儿童撑着雨伞踏水跑过的声音倏然间闪了一下。再后来，雨丝的降落声主宰了一切。她抽一口烟，然后垂下手臂，低下眼帘，缓缓的喷吐着烟缕。隔了一会儿，她拉开窗子，将烟在窗棂上磕了几下。死去的烟灰像惨白色的尘埃般下降。鸟儿惊得跳开了几步。她把窗又拉上，咳嗽了两声。

“那……”他说。
她抬起眼睛来，说：“那。那怎么样？”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问。
“你没必要知道的地方。”她说，“没有关系了。”

“你以前没有告诉我，你会抽烟。”我说。“我以为你不抽烟。”
“我有很多东西都没告诉你。”她说着，站起身来，手指挟着烟，开始在房间里走。塑胶拖鞋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柔软的声音。像是植物在扭动。她看了墙上挂的油画复制品，把玩了一下茶几上锡制的黑色马车，最后看了一眼衣柜镜台上未开封的登喜路男用香水。
“比如抽烟，”她接着说，“比如酗酒。以前找不到工作还陪人喝过酒。比如我结过婚。怎么样，开始讨厌我了吗？”
“最后一点我刚知道了。”他说。她把玩着登喜路香水。
“你女朋友送的？”她问。
“是。”他说。
“这马车呢？”她问。
“我母亲的先生，”他说，“去德国时买的。”

“你女朋友是个好女孩儿。“她说，在他身旁绕了一圈。烟如影随形的飘过。他把头向后仰了一下。
“你不喜欢抽烟？”她问。
“无所谓的。你抽好了。”他说。

她拉开窗，把烟掐灭在窗台上，然后扔进远处的花圃。花圃中有砾石和紫色散碎的小花朵，以及供儿童用的，漆成红色的滑梯。杉树羽毛一般的树叶摇摆着，不断漏下明亮的雨水。她回过头来，对他拍了拍手。

“你留下吧。”他说。
“留下干什么？工作都辞掉了。”
“可以重新找一份。或者你去和你们老板说一声，他会让你留下的。”
“房子都退掉了。”
“可以住在我这里。”他说。
她坐在床尾的栏杆上，像坐在秋千上一样晃荡双脚。她抬起脸来，侧首把披在脸侧的长发掠到背后，看了他一眼。
“我要回家了。”她的声音温柔起来，“回去嫁人了。我24岁了。离过婚的24岁女人。再不嫁就没人要了。”
“留下吧。”他说。“工作可以重新找。你可以住在我这里。只要你愿意，什么都是可以好起来的。”

她走到他身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看着他。少倾，她低头吻了他一下。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她微笑着叹了口气。
“我要嫁你，你娶吗？”她问。
“好。”他说。
“傻孩子。”她说，拍了一拍他的肩，站起身来，把玩着茶色的打火机。“我比你大。”
“大一岁而已。”他说。

她又坐在了窗旁，手指插入她浓黑深密的长发，看着窗外的雨丝不断垂落，花圃中闪烁的玻璃碎片，淋湿的猫飞速的掠过小径。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从背后抱着她。她没有拒绝。
“留下吧。”他说。
“这是什么？”她伸手指着搁在他茶几上的一个瓶子。“酒？花露水还是饮料？”
“朗姆酒。”他说，“朗姆预调酒。加了野莓汁。超市买的。”
“原来你也喝酒。”她回过头来，笑了一笑。“你不是说不抽烟不喝酒的吗？”
“这东西含酒精量只有啤酒的一半，”他说，“朗姆嘛，就是甘蔗酿的酒。很多年以前是海盗喝的。”
她拿过朗姆酒，扬脸问他：
“可以开？”
“随你喜欢。”他站起身从茶几上拿了两只玻璃杯。她从兜里取出仿瑞士军刀，开始撬瓶盖。

“你这样像男人似的。”他说。
“我本来就像男人。”她说。“你一直没发现罢了。嫁过人的女人都这样……啊！”

瓶盖当的一声落在木地板上。他走上前，看到她的右手食指上一道血痕。血液正不断流淌出来。落在桌面上的血滴像水洼一样在木纹理上散开。她把左手的酒瓶放在桌上。
“有创可贴吗？”她问。
“没有。”他说。她从兜里取出白色的纸巾，在右手的食指上缠了两圈。能看到血迹洇红了纸层。然而没有透出来。
“不小心。”她说，左手拿酒瓶给两只玻璃杯各斟了半杯的分量。“喝吧。我还没和你一起喝过酒。”
“要消毒吗？”他问，“伤口有些大，血流得挺快的。疼吗？”
“没什么。”她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酒味。甜的。”

“留下吧，好吗？”他说。
“我考虑考虑。”她说。
“你都考虑了两个月了。”
“可是三个月前我就辞职了呀。只能怪你没赶上早些认识我。”她微笑，瞥了眼窗外。“雨快停了吧。”
“怎么样你才肯留下呢？”他问。
“今天就和我结婚。”她干脆利落的说。
“要经过我父亲同意的。”他说，“而且，这样那样的手续很麻烦……”
她笑了起来，伸手按了一下他的手掌。他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一吻。
“傻瓜。没真要你和我结婚。我知道你不能的……你女朋友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真的。好好对她吧。”
她把一杯酒喝完，将瓶底余下的约一指宽的部分倒入杯中，然后解开右手食指上缠的纱纸，将食指轻轻探入杯中。他看着她的手指浸在紫色的酒浆中。麻雀再度落在窗台上。杉木的阴影在拉上的半面窗帘上森森映照。
“消一下毒。”她说，“酒精消毒的，对吧？”
“对。”

她把玩着茶色的打火机，习惯性的从手提包里掏出烟来，抽一支叼在嘴角。然后，她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你不爱抽烟的，对吧？”她说。
“你喜欢就好。”
“那不可以。”她说，“你是主人。”
“有很多爱好是可以改的。”他说，“你留下的话。”
“不要。”她笑笑，“我不要改变你什么。真的。而且你父亲也不喜欢我。”
“到时候不是他和你结婚，而是我。”他说。
“你告诉过我，”她说，“你母亲改嫁过，是吗？”
“是的。小时候的事。”
“我离过婚，”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所以如果我的儿子要和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结婚，我死都不会同意。”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他说，把杯里的酒喝干。花圃中深红色的蔷薇花和凤尾葵参差交错的生长着。落下的雨丝在掩映的植物间以曲折的姿态游动着。她把玩着手中的烟，出了会儿神。
“我等不了了。”她说，“我累了。生活可不是电影。我演不下去。”

传来了维修人行道石板的敲击声。叮叮当当。撑着伞穿鹅黄色T恤的少女从花圃旁经过。雾灰色的天空，雨像患间歇性谵妄症诗人的字句一样，偶尔疏，偶尔密。
“你是后天走？还是再迟两天？”他问。
“还有三天。”她说。“这三天我得收拾东西了，不会再来你这里了。”

响起了电话铃声。他走到电话机旁，看她。她侧过头看窗外。电话又响了两声，停顿。过了几秒，重新响起。他接起电话。
“喂，”他的女朋友在电话里说，“亲爱的，你一会儿有空吗？”
“什么事啊？”他问，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钟面上，时针正指向十一。
“我一会儿经过你那里。带了东西来，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几点？”
“十二点半吧。我这里雨已经停了。你那里也是吧？”
“十二点半呀。”他说出声来。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那……”
她站起身来，拿过手提包。他朝她做了个手势，对电话里说：
“等等，我一会儿短信跟你联系……”
“是你女朋友要来是吧。”她说。
“是的。”他说。
“我走了。”她说，并拢食指和中指按住他的嘴，接着说，“不是因为她来我才走。明白？别解释，我没误会。”
他默然点头。她微笑了一下，开始穿高跟鞋。

“借你洗手间用一下。”临出门前，她说。

他倚着自行车在门外等她。雨后的空气像经洗刷的玻璃一样明净清朗。杉树云一般的树叶晶莹翠绿。悬铃木斑斓的树身探出树枝，在雾灰色的天空上勾画图案。楼房的绿色栏杆和晾衣绳上结着晶莹的水珠。
她从洗手间里出来时精神显得好了许多。他坐上车，当她坐上后座，蹬了一下地。红色的电话亭掠过眼帘。密密匝匝排在路边的自行车被雨洗过一遍后，望去五彩缤纷无不崭新。锁匠摘下雨棚，将一排排的钥匙重新挂起。书店将收起的报纸重又靠街铺开。人行道上走动着的男女伸手看是否有雨，然后一一收起了雨伞。
她的胳膊揽着他的腰。他感觉到她的头靠在了他背上。他听着鸟儿在悬铃木枝上明亮的鸣啭。云影或深或浅的游移着。电影海报在CD店的玻璃门上张牙舞爪。他一言不发。她亦不做一声。

他把她送到了车站。她从车上下来，掠了掠长发。
“谢谢。”她说，从兜里取出一把碎钱，开始数硬币。他看着她。
“留下吧。”他说。
“我考虑考虑。”她笑了笑。
“我爱你。”他说。
“我知道。”她说，“你回去吧。”
“我等你上车。”他说，“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我不喜欢告别。”她说，“你知道的。别这样。我会难过的。你不想我难过，对不对？”
他低下头。她伸出手来，抚了一下他的脖子。她低下头来，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她看到他开始流眼泪。
“别这样。孩子气。”她说。“你回去吧。听我的话。我真的考虑考虑。好吗？”

“好。”他说。


2

靠近家的时候，他放慢车速，缓慢滑行。他看到一个穿绛红色外套的身影。他多看了一眼。那身影回过头来。
“亲爱的！你才回来！我敲了半天门，以为你睡着了！”
“你怎么早来了？”他问，下了车。“不是十二点半吗？”
“那文件昨天早发过去了，还催我来拿，我们经理有病。我直接就过来了。你看，我买了好多菜哪。”他的女朋友抬起手来。
“好好。”他说。

他的女朋友把菜扔在了厨房，他先钻进卧室，把窗户打开。他的女朋友跟了进来，用鼻子吸了两下。
“烟味儿。”他的女朋友说，“有人抽烟了？阿甘来过？”
“上午，刚走。”他说。他撒谎时一般都用短句。
“你还和他喝酒啦？”他的女朋友说，拿起杯子。“没喝干净。他没往里头扔烟灰吧？”
“没有。”他说，“那什么，你去做饭吧。我收拾下屋子。”
“吻我下。”他的女朋友说。
“等等再说。”他搂着他女朋友的腰把她哄出了卧室，“你去做饭，我去上洗手间。”
“你怎么还没吃就打算好后路了？”他的女朋友笑着，进了厨房。

3
他关上洗手间的门，呼了一口气。他匆匆开了水龙头，掬起一捧水来，抹了抹自己的嘴唇，将沾上的唇彩擦掉。在俯身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烟味儿。他低下头来，看到水池旁一支吸了一半的烟。旁边是一只茶色打火机。
他吸了吸鼻子，隐约能闻到吸手间里弥散的烟味。有那么一会儿，唇彩的味道和烟味融合在了一起。那袅袅青烟形成的氤氲溪谷，缓慢的在他身周沉淀。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他拿起打火机来，尝试着擦燃。
打到第三次时，柔和的火焰腾的升起。他将半支烟伸了过来，让烟的尖端经历火苗的摩挲。一开始并不顺利。被水沾湿的烟头没能够被点燃。好一会儿，烟的后半部分烧了起来。他灭掉了打火机，将烟搁在水池边缘，看着青烟袅袅的升了起来。他闭上了眼睛。
在朦胧的时分，他听到了高跟鞋轻轻敲击地面的声音。他感觉到烟缕轻盈的掠过他的面颊、发丝、鼻腔、嘴唇、耳朵。他觉得那曾经拂拭他嘴唇的唇彩去而复来，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不已。

然后，他觉得他的鼓膜捕捉到了什么。他确实听到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来，调动起自己的听觉。那并没有错。那鞋跟的声音听来熟悉而又陌生。他听到这声音连绵不绝的响着，自远而近，一直在他家门前停住。随即他听到了敲门声。犹豫的，然而沉着的。他听到他的女朋友说着：“等等啊，来开门了。”飞步跑出厨房。他回过头来，看着水池边缘那即将燃尽的烟。已经不堪重负的烟灰正悄然凋零，如同死去的时间与尘埃。这一秒令他迷恋其中，无法自拔。悠长浩漫，恍若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