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父亲在外创业,无暇顾及家里,母亲病休,靠单位的一点补贴维持生计。一年三百多天,鲜见荤腥,唯一的细粮是母亲单位过年时分得二百斤大米。她是班级学习最好的学生,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六点钟,除去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她不知疲倦地忘我的学习,经常在上午十点钟就饿了,中午回到家,通常是高粱米饭、清水煮大白菜,她很满足。
母亲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代,生性耿直,嫉恶如仇,她是母亲的大女儿,很小就学会了自立,按自己的想法处世,我行我素。母亲为此伤透脑筋,她为母亲的不理解伤心哭泣,她对每一件事的想法都是由衷的、认真的,但是都被母亲粗暴的指责给扼杀了。
每逢此时,她的心就向往一片乐土,那是小姨的家——疼爱她的外祖母就住在那儿。如果不是上课,她就骑车飞奔到那儿。外祖母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就安慰她,六十多岁的老人了,颤抖着气喘吁吁地下厨,为她煮康师傅方便面(全国刚有康师傅的广告)加上两个荷包蛋,她觉得好吃极了,肚子饱了,身体也暖和了,心境逐渐缓和了。
临走时,外祖母悄悄地给她几个咸鸭蛋和鹅蛋,那是外祖母为她省下来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小姨家是亲戚中最富裕的,汽车有两辆,电视广告中的食品,她家都是整车成箱的购买。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来到外祖母的身边,直到她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回家探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祖母。外祖母已经八十高龄,半身不遂多年了。她的父亲创业成功了;母亲的公务员身份地位恢复了,享有很好的待遇;她和她的姊妹在大城市立足了。每到春节前,她会到大城市的琳琅满目的柜台前为外祖母挑选礼物。
外祖母尽管已年迈体衰,仍然很疼爱她,在手所能及的地方给她拿水杲和点心,这在她的眼中已不是珍馐美味了,她连连摆手说不要。她知道外祖母身体不能动弹,她不能在身边照顾,这些点心水果外祖母比她更需要。但是外祖母一再坚持给她,想看到她吃下去。她只好勉为其难的吃一点,外祖母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那时,刚过知天命之年的小姨离婚了,两个儿子成家另过,小姨自己靠低保生活。她每次去,都会带很多礼物,那些在大城市最名贵最美味的食物,她不远千里不怕沉重地为外祖母带回。每次她从外祖母那儿回家,都会发现包里多了一个物件,一个丝线编的同心结、一个用塑料珠子串起来的手链或者几块糖……她不明白,自己已经长大,外祖母为何还把她当成小孩儿。
这次她回家过年,外祖母高兴地拿出一条紫色的毛巾——是她在去年十一长假时为外祖母买的,崭新光洁,外祖母一直没舍得用。她的面前依次堆放了苹果桔子香蕉……她像往年一样推辞,推辞不过,剥了一个桔子,外祖母受了鼓舞,又拿出几个,推到她的面前。
突然,她又听到外祖母异常困难起伏不平的呼吸声,她意识到外祖母正在艰难地打开她手包的拉链,她没有阻止,过了一会儿,呼吸声平和了。她想将手包打开,看个究竟,外祖母对她说:“我给你放了一个鸭蛋。”她听了,想拒绝却没做声,那枚鸭蛋一直放在她的包里,伴随她在春节里访亲探友,推杯换盏,杯筹交错,亲友们将一年的辛苦忙碌,变成了面前的一盘盘珍馐佳肴,那枚鸭蛋被她彻底地忘了。
过了大年,她又整装待发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她没有心思吃东西,过了午夜,她明显地感到饥饿,她装食物的箱包离她不远,可是她的座位周围都挤满了人,而且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她的左边是一位准备到北京打工的小姑娘,靠在她的肩膀上睡得正香。她下意识得将手伸到包里,凉凉的,正是那枚鸭蛋,她的手上泛着蛋黄的油光,可能是挤车时蛋皮破了。
也许是心理学家苛勒的“顿悟”学说吧,她哭了,她终于明白外祖母为什么要往她的手包里放一个礼物了,尽管外祖母已经耳聋,可是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早已知道她不再需要,但是外祖母自强刚毅,即使是多年生活不能自理,即使是吃喝拉撒全由别人照顾,也不愿将自己的信念假手他人,哪怕是她最亲的人。那一刻,她才明白:外祖母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她永远都是外祖母想疼爱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