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与小细节

——读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

申载春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俄国19世纪末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世界著名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善于以极小的篇幅，容纳最大限度的内容，用几个鲜明的细节勾画出完整的典型形象，达到高度的艺术概括。《小公务员之死》就是其代表作之一。

    《小公务员之死》没有曲折的情节，却有耐人寻味的细节。小公务员伊万·德米特里奇·切尔维亚科夫在戏院看戏时打了个喷嚏，“不慎”将唾沫溅到了坐在前排的将军级文官身上。小公务员惟恐因此而冒犯将军，便三番五次地道歉。第一次：“对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我是出于无心……”第二次：“请您看在上帝份上原谅我。我本来……我不是有意这样！”第三次：“我把唾沫星子溅到您身上了，大人……请您原谅……我本来……不是要……”第四次：“昨天，大人，要是您记得的话，在‘乐园’里，我打了一个喷嚏，而且……无意中溅了您一身唾沫星子……请您原……”第五次：“大人！倘若我斗胆搅扰大人的话，那我可以说，纯粹是出于懊悔的心情！……这不是故意的，您要知道才好！”第六次：“并不是像您讲的那样开玩笑的。我是来道歉的，因为我打喷嚏，溅了您一身唾沫星子，……至于开玩笑，我想都没想过。我敢开玩笑吗？如果我居然开玩笑，那么结果我对大人物就……没一点敬意了……”最终结果，将军被这诚心诚意的道歉激怒了，小公务员在慌恐中死去。

    小说是细节的艺术，《小公务员之死》的成功之处在于重复的细节描写。道歉的细节构成了小说的全部，每一次道歉的神情和举止都活灵活现，小公务员的卑怯心理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第一次他把身子向前“探”出去，“凑近”将军的耳根道一声“对不起，大人，”将军也礼貌地回了句“没关系，没关系……”应属正常礼数。接着他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将军便流露出不耐烦。第三次他又趁休息时走到将军跟前无聊地重复，引起了对方的指责。如果说第一次道歉表现了小公务员的礼貌，那么第二、第三次道歉则显得多余。第四次道歉，小公务员穿上新制服、理了发，亲自到将军家去“请求宽恕”了。如此庄重的举止，得到的却是对方的“训斥”，小公务员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事情本该到此为止，谁知他来了第五次道歉，将军做出一副要哭的脸相，说他“简直是跟我开玩笑”，小公务员的心理由恐慌变成恐惧。第六次谢罪，将军让他“滚出去”，小公务员精神崩溃，气绝而亡。

    《小公务员之死》是简短的，蕴含却是深厚的。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理解。从社会学角度看，小说通过小人物、小细节展示了沙皇俄国的官场丑态：强者倨傲专横，弱者唯唯诺诺。蛆虫般的切尔维亚科夫谨慎自卑、战战兢兢、卑微琐碎的奴才性格，正是这种官场生活的产物。切尔维亚科夫之死，似乎死于自己一个喷嚏，其实是死于小公务员们骨子里共同的对大官人的莫大恐惧，死于小公务员们自身无以复加的奴性。这一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实则叙写了小官吏们多么可怜可悲又可鄙的真实人生。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小公务员的性格是典型的衰弱型人格。心理学研究表明，衰弱型人格的主要表现特点是：缺乏自信心和主动精神，经常被动地服从他人支配指挥，精力不足，认为自己能力差，过多依赖他人；对各种身体不适和精神刺激特别敏感、多疑。衰弱型人格者的神经活动类型属于弱型，对外界刺激的反应阈限低于常人。这种人在社会生活中屡受严重挫折，受过他人严重伤害，从这些挫折中消极地吸取教训，心有余悸，也会使人形成惊恐、胆小、被动、依赖和易疲劳等人格特点。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就是这种衰弱型人格的形象写照。从人生哲学角度看，人生在世经历太多的事情，有些琐碎的小事本身并不严重，不应该放在心上。切尔维亚科夫的悲哀，就在于心脑狭窄、小肚鸡肠，没有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豁达。

    契诃夫是伟大的小说家，也是一位对人的心理有深刻研究的医生。他对人性的精微剖析，超过任何一个心理学专家。《小公务员之死》就是明证。（申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