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闪硕

出租车停停走走，夜幕中的街道依然拥堵。座椅不算舒适，陷进去却也顾不得挑剔，全然放松，疲惫涣散。加过晚班，此时不外乎叶塘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什么都不必想，只要偶尔微启舌尖“建国门直行”“国贸直行”“大望路北转”“红绿灯右转”……闭着眼睛，每一句不超过五个字，司机都很熟悉。

手机在包里闷哼，一边演唱‘忘情水’一边兀自颤动。指间穿过杂乱的细小物件终于将它捉住，拎出来，放在耳边。依然不想睁眼，懒懒的“喂……”

对面是小思，大声嚷着“喂，叶塘！在哪呢？我、肖娜、伍朝阳在喝酒，快点过来，马上！马上……”

伍朝阳的名字让叶塘拨开眼皮，十点钟，天色已经黑透，路灯幻化出水果糖般的鲜艳明亮。

想了想，还是放缓语速，加些矜持“在出租车里呢，快到家了。刚加完班，很累，况且……”

小思打断，娇责道“必须来！给你二十分钟！现在调转车头，不管在哪儿必须过来啊。听见了吗！”末了又加些诱惑“介绍你认识一帅哥，要身价有身价要相貌有相貌，比伍朝阳好一百倍，必须来！”

叶塘现在二十九岁。每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应付公司里那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女魔头上司。这几乎耗去她全部热情。是全部么？也许也可以剩下一点点的，但似乎除去这令人烦闷却又不得不使出百宝去应对的人和工作之外，并没有多余去处可以发落。过去也时常在背后和同事轻薄‘过了三十岁没人要的老女人，必定这副阴阳失衡的变态德行！’但今年却不愿这么想了,二十九岁依然形单影只，这恶毒的咒骂似乎将要重压到自己。

出租车掉转方向，向小思说的酒吧奔去。

小思和伍朝阳合伙开一家展示公司,曾经在众多竞争者中艰难的争取叶塘手里那一份招展合同。他们的公司实力很薄，规模又小，毫无竞争力。但当叶塘爱上伍朝阳之后，一切却顺风顺水发生了变化。

那天，见过几家来投标的公司，叶塘把排在最后的伍朝阳和小思请进了会议室。她并不看好他们，但机会还是要给的。会议桌一端的女魔头也有些疲惫了，盯着茶杯里的茶，并不关注正在讲解方案的客人。

投影仪一帧帧播放着设计图，伍朝阳丝毫没有因为主人们的轻慢而退却。相反，他滔滔不绝，目光环视一周后落定在女魔头上方的某个位置——没有人与他的目光对接，于是只能对着那个虚无的空间展示自己的信心。

这个过程让叶塘有些感触，她想到自己刚毕业时拿着一所及不出名的大学里很冷僻专业的毕业证渴望在这个都市中找到工作，从早到晚不停去面试又不停碰壁。那时她也像伍朝阳这样，不论对方如何不尽人意，都信心百倍坚持到底。经过无数次碰壁后女魔头主管录用了她，才得以进入这家国际知名企业。无休止的加班、半夜打来电话将她从睡梦中吵醒交待工作、对她的衣着服饰讽刺挖苦……这都算不了什么。偶尔气极抱怨，嘴巴刻薄几句发发牢骚，却从未动摇过珍惜这份工作的信念。

会议结束，送小思和伍朝阳去电梯口时她恻隐的说“说实话，你们的方案没有特别亮点，从创意到价格，和我们见过的其它几家都差不多。但公司整体实力上，和别人比……”这不是她此时应当讲的，按正常程序，只要让他们回去等候结果，一个月或者更久之后礼貌的答复他们落选了，她的工作就已完成。但伍朝阳和小思的眼神中怀了太多希望，甚至有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她体恤这种神情，所以给了暗示，意在点醒他们不要把过多精力投在这件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上了，对手太强大。

小思愣了一下“可是你们就那么多预算，多少钱做多少事，当然大家都差不多了！或者你们追加预算，我们重改方案。”她的道理很对，着眼点却让人哭笑不得。叶塘心想，加了预算你们能改方案难道别人就不能改么？况且这种公司行为，预算是你一句话就能轻易增加的吗？心内有些不耐。

这时伍朝阳停下脚步“叶小姐，说实话，我们毕竟隔行如隔山，对你们产品的了解也只是皮毛。招展介绍会是召集几家一起来开的，这样大家在创意点上自然比较相近。我们公司规模虽小，但在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程度上，我想任何公司都没法与我们相比。虽然实力也许只相当于大公司里的一个组，但哪个公司能把所有顶尖力量全部放在一个组里呢？对待你们的项目，我们全公司的精英都上了。这是别的公司不可能做到的。我想邀请叶小姐，如果方便出来吃个便饭，把这次展览主要推出的几款机器再细致的给我们讲一讲，我希望能从中找到更多灵感对设计进行修改。如果尽力后依然被淘汰，我也没有遗憾了。”

伍朝阳的话朴实中透着强势，叶塘略微犹豫，看着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那晚，伍朝阳的样子就总在叶塘脑子里晃，这个男人胡子拉碴，看起来疲惫却干练，透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坚毅。他的言语不犀利，也没有特别的幽默或者光彩，却仿佛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人控制，不得不跟着他的思路走。

几天后，叶塘早早把女魔头交待的加班任务处理完，等着伍朝阳的电话。

电话打来了，却是小思。她开车接上叶塘，七拐八拐来到一条胡同里的小餐馆。看看门脸，叶塘有些不悦，邀请客户吃饭跑到这种小馆子，也难免太轻率了吧！小思看出三分，微笑解释，别看这家餐厅不起眼，很多人都是远道慕名而来，能定上座很不容易呢。贵州菜，口味纯正，食材全部从贵州乡下收了直接运来，原汁原味的特色店。小思巧舌如簧，伍朝阳却依然迟迟不见。叶塘面有烦躁，不论怎样，自己在做破格的事情帮助他们，这个伍朝阳尽然如此怠慢！

“我们伍总下午去墓地了，肯定是从那儿出来又赶上下班高峰，给堵路上了。”“真是的，也不知道早点儿。我问问他……”小思一边解释一边埋怨，说着拨通伍朝阳手机，得到证实，果如小思所料。

叶塘诧异“怎么？他家里出了事故？”

“哦，伍总去看已故妻子，去世两年多了。每次他遇到重大事件，心里不平静的时候都会去墓地和她说……你们这个项目，他压力很大……”小思的语调也低沉下来。

气氛让叶塘有了压力，转问“他多大年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不但结过婚，妻子还去世两年多了呢，很沉重的经历。”

小思叹气“大你几岁吧。难为他了，我们从小就认识，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婚后不到一年妻子查出白血病，治了一年多，还是走了。”

小思讲的动情，叶塘心里谅解了他的怠慢，自然也就缓和下来，问小思“你结婚了么？”

她撇嘴笑笑“当然了！一过三十岁我就觉得特危机，什么爱不爱啊！赶紧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又反问叶塘“你呢，男朋友做什么的？看起来不像我们已婚行列。”

叶塘底头，只笑不答。忽然意识到也许应该让伍朝阳身边的人知道自己单身，马上用力摇起头来。再抬眼，就见伍朝阳穿一件黑色风衣，已经站在了自己眼前。

他脸上带着客气的浅笑，如不是小思之前交待，并不觉忧伤。叶塘心里又多一份好感，这便是坚强的男儿本色吧。妈妈说过，一个男人的沉着可靠要重于身外物，这人虽结过婚，丧妻，却如此重情，并没有磨损掉自己心里对白马王子期许的那些光亮。她要迎上去。

吃过饭，三人来到伍朝阳的办公室。叶塘拿来一套详细技术资料，伍朝阳认真翻阅，看过后原封还给叶塘。之前曾犹豫，如果伍朝阳要求复印呢？资料涉及到产品机密，来的路上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他看，伍朝阳却并未提出让自己为难的要求来！

很晚了，伍朝阳送她回家。车停在楼下，他认真的说“小叶，谢谢你的帮助。相信你也看出来了，眼前是我们公司最艰难的时期。我会用百分百的努力去争取这个项目的，如果有可能争取下来，更会用加倍的力量去完成它。请你放心……”

叶塘扭脸看伍朝阳，他的语音很低，神情坚毅，仿佛一个战士。她胸口有股女人的柔情被搔动，噗哧笑了出来“你是要背《出师表》么？”伍朝阳也乐了。

又温柔的说 “是不是很难，做得很辛苦吧！”

“难是必定难的，但我做好了准备。有时心里的孤寂才是更大的敌人……”沉了会儿，掉转话头“你一个人住吗？”

叶塘心下一动，调整呼吸“是啊……”

伍朝阳伸出手掌在她头顶拍了拍“那赶快上去吧，女孩子自己住，不要回去太晚！”

又突然扭脸，从后座上拿过一盒曲奇饼干“你喜不喜欢吃这个？我经常早晨没早点吃，曲奇加咖啡就打发了，送你一盒。”

第二天早晨，叶塘一边感受牛奶在口中一点点将曲奇溶化掉的甜香一边畅想，也许明年，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就会嫁掉，就会和他一起坐在餐桌前吃曲奇早餐了！

几天后，伍朝阳来电，口气兴奋“叶塘，我有了好创意，下班后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吃晚饭？”

被伍朝阳从公司接走，径自带回了家。烧几样菜，开一瓶红酒，有说有笑边吃边谈。他设计出一套以多媒体为主的展示方案，更加简洁并且节约预算。又将一位艺术大师的油画作品揉合进去，基调高雅。叶塘连连称好，不得不承认，这是所有竞标中最具创意的一份。

伍朝阳放了张CD，舒缓的爵士。他邀请叶塘跳舞，手臂轻揽她的纤腰；他俯在她耳边说“叶塘，我醉了，不能送你回家了，怎么办？”叶塘把头靠在他胸膛，脸色绯红。卧室里，她好奇的打量，想找到一丝有关他前妻的信息，却没有。两人和衣而卧，看似纯洁甜蜜，一直到天亮。他除了爱抚她的头发，也曾拥抱了两次，却未更加深入。叶塘心想，这个男人不但重情，还很严谨。

公司内部讨论第一次的竞标结果，从中选出三家进入第二轮。没有伍朝阳。

叶塘第一次毫不畏惧的和女魔头争辩，她要再为伍朝阳争出一次机会来。女魔头说，你见过哪所大学会录取误交考卷的考生？机会只留给那些做好准备的人！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叶塘追进她办公室，强行把保存着伍朝阳方案的U盘插在她电脑上说，你看一看，先看一看，近乎恳求。女魔头耐人寻味的瞟了叶塘一眼，打开文件夹，她微笑了。伍朝阳的方案挤进第二轮竞标。

叶塘每日都以曲奇做早餐，其实过去并不喜欢它，它们过份香甜，颗粒疏松，总是让人担心细小的碎末撒满一桌一地。但自从喜欢上伍朝阳，她以为全天下最好吃的就是曲奇！

和伍朝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似又什么都没有发生。伍朝阳依然在修改方案，偶尔派小思请叶塘吃顿饭或者送件小礼物，自己总是忙的没有空闲。她心里有些忐忑，伍朝阳爱我吗？不好意思直接去问。但怀了春，又怎能关的住呢？

边边角角的和小思打听，小思也像一个无心人，给叶塘讲伍朝阳心里放不下前妻。她越听越珍视这男子情重，虽也有酸酸醋意，但和一个死去的人又有多少好争？只盼他快快从阴影里走出来吧。

她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小思，说小思你要帮我哦，对伍朝阳我要志在必得。小思笑的眼泪横流，说我不帮你谁帮你，我和伍朝阳十几年的哥们儿，找我真是找对了啊！小思很热心，隔三差五来电询问有何进展？需要我做点什么？暧昧到了什么程度？接吻了吗？上床了吗？仿佛成了叶塘最好的闺蜜。

在叶塘的力挺下，公司最终将合同签给了伍朝阳。整个展会期，他们完成的漂亮出色。

不久，叶塘收到一款名品手包，伍朝阳在电话里客气的说，她跟着辛苦了那么久，这是应该得到的补偿。听起来耐人寻味，好似叶塘为他付出的他也记得，用这价值不菲的手包清算。

伍朝阳不再主动约会，她问小思，小思也跟着怅然。

这可怎办？他宁愿长久的爱一个死人也不愿试着爱身边的叶塘！小思劝解，不如心思活络些吧，何苦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呢？都这个年纪了，谈恋爱是为了结婚过正常生活，耽误不起。又热心的帮她张罗起男友来。

今晚这个约，必定又是了。出租车在一条巷口停住，叶塘走进去，找到那家酒吧。情形出乎所料，小思趴在桌上醉的一塌糊涂，边哭边没头没脑数落对面的伍朝阳，似在为她出气，全然不顾及还有一位据说要介绍给叶塘的男友。叶塘和伍朝阳对视，都有些难堪。她鼻子一酸，心里感叹还是姐妹情重阿！

早晨，她已经习惯了安静的吃曲奇早餐、想伍朝阳、闻那甜腻腻的香。手指夹着小小的饼干打电话给小思，问昨晚的宿醉要不要紧。手机未通，再打到公司，员工说休婚假，据说要去欧洲旅行结婚。她不是早结婚了吗？叶塘迷惑。“一个月前离婚了，她和我们伍总分分合合十几年，伍总爱人去世后又帮他投资创业，现在终于在一起了！”员工也不拿叶塘当外人，好似可以一起为他们祝福。

叶塘愣住了，女魔头刚好端着咖啡从她桌前过，又倒回来，盯着她指尖的曲奇，夸张的瞪大眼睛“你也喜欢吃这个？那个伍朝阳送过我几盒，都在抽屉里，快来拿走拿走……喔……受不了这个甜腻，怎么全天下的人都喜欢这种曲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