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阵风。

 

清晨，梦见有风吹着右臂，凉凉的。一个激灵，却是小猫在舔。这家伙，本来是不可以上床睡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大胆大方地在身旁躺下了。我一巴掌过去，它也一巴掌就过来了，但自知打不过我，乖乖地落荒而逃。今天，也许与你有关。

有风的时候，容易想起你。一是因为你的名，二是因为你的人。你若听闻了，一定会笑我：“每时每刻都有风，空气流动就成了风。”然而你不可能听闻，因为毕业后咱们之间填满了真正意义上的真空。所以我也不可能反驳：“不能是冬天无温度的风，不能是夜晚无色彩的风，必须是阳光稍灿烂，单车慢腾腾骑过时带来的清风。”你既然听不到，自然也不能继续笑我：“你真是活在想象中的童话里。”

下午，咖啡店，低头吸橙汁，这般似想非想地想到了你。有人停在身边，激动地张开双臂。我一边与她拥抱，一边很快地找到她的名字：芸。

坐下聊了许久，芸忽然问起，是否记得你。呼的一阵，你的名字，仿佛有风，吹开了我早有心理准备的笑容：“当然。”思绪随之，飘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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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你的那一天，也是见到芸的那一天。高中开学第一天。

那天早上，下楼梯下到一半，我开始数数，同时预测：如果踏上地板时是偶数，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真巧，58级台阶。

所以，当我走在校园小路上，见你骑着单车迎面而来，我并不惊，只有喜，为什么现实中有如此偶像的男生？然后纳闷，为什么这么帅的男生长着一张不厌学习的脸？你带着一副思考数学方程式的表情，与风一道，擦肩而过。

如果你也感受到了那阵风，稍微扭头，余光瞟到了我的侧脸……那么，我一定会幻想，自己即将成为校园小说的女主角。然而你并没有扭头，所以我仍然只能当一个作者，写一个女主角空缺的故事。

 

我一格一格地跳在小路上，与自己打赌，如果超过一百格，就能与你同班。走进教室，果然看到你坐在窗旁。

老师们也许曾经好奇，为什么我喜欢扭头望窗外。但他们一定渐渐习惯了，我总是这般似听非听的状态——有时趴在书桌上画画漫画，有时藏在抽屉里看看小说，而其实，他们不知道，画画也好，小说也罢，都是遮掩，我最爱的，是窗外。“窗外”，自然也是遮掩。

那扇窗户如同一个画框，嵌着你那精致的侧脸。

你才是风景般的主角，主角般的风景。

我最喜欢艳阳高照的日子，你穿着白衬衫校服，在窗边画框里端坐着的样子。你个子挺高，坐的也笔直，常常微微低头，拿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我想象你的书架，书不满，有一些小乱；想象你的床铺，基本整洁，床下扔着一两双还没洗的袜子。

铝合金的窗棱，算是干净，值日生早上会应付地擦一擦。而窗玻璃上的点点污渍，则过滤着暖融融的太阳光。一切都对得不能再对了。我偷偷望窗外的阳光，照在你那张精致的侧脸，以及不那么精致的发型上，稍微有点乱，但在我眼中那就叫做纹理，或者层次。每一次我望过去，都暗暗怀有小小的预期：也许你的头会突然抬起，赐我一点目光。

记忆中这样的时候很少。大概是因为我坐在后面一排，中间隔了好多张桌子的缘故吧。也大概是因为如此，所以老师们虽知道我心不在焉，却不知我心在何处；同学们也不知；你大概也不知。大概只有芸知道。

 

芸是同桌。每次似有心若无心地望向窗外，视线总要掠过她的肩膀。有次她转过来问我问题，我来不及收回视线，做贼心虚掩饰得很慌乱，她下意识地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你，然后腼腆地冲我笑了一下。我脸红了，一整节课。

芸是一个大美女，大美女一般会有一些芒，无论是光芒还是锋芒，而她都没有，因此稍有异样感。就如你，这样不会学习的脸，带着那样爱学习的表情。

芸相处起来很舒服，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什么特点。她的相貌，扔在人群里，很容易引来回头，但她的性格，扔在人群里，很快被淹没了。她很少表达自己，却是一个极好的听众。上课时，要么认真听老师无聊的讲课，要么认真听我滔滔不绝的废话，然后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思着思着，常常猛地回过神来，腼腆地笑一笑，仿佛为走神感到不好意思。

我家离学校很近，芸离得很远。每天放学，我顺路和她一起走到公车站，继续说上课没说完的废话。那日，她像做错了事似的，默默地低着头。

我说：“吃烧烤去不？附近有间很好吃的店。”

她点点头。于是，我在吃烤鸡腿时，看似随意地谈起你，那时她正在吃烤墨斗丸，眨巴着大眼睛，说：“风每天放学都去打排球，你可以去看。”

此后两年，我和芸，几乎每天放学都跑到球场边坐半个小时，再到烧烤店吃半个小时。我妈从来没有怀疑过，只以为学校延后了放学时间，我没费劲去解释过。不知道芸如何。

 

离你最近的距离，是高三上学期校长亲自授课的数学提高班。你最感兴趣的科目，所以你去了。我最不感兴趣的科目，你去了，所以我也去了。

当时，我厚着脸皮找你：“下次帮我和芸也占个位吧，后面看不清黑板。”你笑着说好，自然得犹如真的当了两年同学。

忘不了，初秋的校服，白色的衬衫有折痕，第一颗纽扣没扣上。我转身，脸已红透，芸陪我一起脸红：“很像电视剧的表白。”

然而，你知道的，我始终没有表白。所以，你不知道的，我始终很想表白，只是说不出来。小说写了几章就停笔了。文思枯竭，无法想象男主角和女配角的故事该怎么发展，只能改写日记，记录你的点点滴滴，在走廊擦肩而过的风，下课谈话的声音，大扫除拿报纸擦窗户的身影，上课突然被老师提问时的神情，每天都沉浸在现实的延伸里。它叫《爱风日记》，硬皮，带锁，封面是几米画风的男生女生肩并肩，推着单车走着。当初这个系列的买了5本，用了4本。

 

2004年9月14日星期五 天气风

上课前，你一边看书，一边转笔，嘴里哼着歌。表面上，我装作气定神闲地翻着新借的《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日本形象研究》，而心里头，我很愿意少考很多分，换来多几分这样的时光。而你唱到“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时，我突然很激动，忍不住推了推你，给你看刚读到的“美索不达米亚”6个字。你笑得很灿烂，眼神很睿智很宽容：“有你的风格。”而其实，更巧的是，鬼使神差地，我隐约记得，那首歌恰是3年前的今天，2001年9月14日发行的。

 

2004年10月29日星期五 天气风

下课后，我带着一脸疑惑，问你，为何我看电子表，总会赶在特别巧的时间，比如9:11、12:34、22:22。你的微笑从内心渗到了眼睛：“不巧的，你不会放在心上，能记得的都是巧的。尤其是你，很相信巧合。你一定觉得11:22，11:33，11:44，也都很巧吧？”真巧，我真觉得11:55之流也很巧。真巧，那也是我心里预设的答案。真巧，每个周五都有风。

（好多节数学课，我左边坐着芸，右边坐着你。《爱风日记》从每天三百字左右飙升到一千字，时常刹不住。周六日都有副标题——无聊。全然不像某群不知何居心的人整日叫嚣的：早恋有碍学习。我空前地热爱上学，热爱数学，热爱星期五，热爱高三；十分地讨厌放学，厌恶周末，痛恨寒暑假，除了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

 

2005年2月10日星期四 天气风

我乘早8点的大巴回老家，装作百无聊赖地给你发短信，你回复：“给你几道流行的题目打发时间吧。题1：一根蜡烛要1小时烧完，如何用两根蜡烛，算出45分钟？”我视线停在手机屏幕上久久，脑子支撑不了任何数学的计算，一如既往地进行文字的酝酿。此刻，我握着笔，同步写这篇日记。现在，我要大胆做一个预测：写到奇数行，你会再来短信。果然，第9行！短信又来了：“限时10分钟，想出来了么？”那是我最爱的一道题目，虽然没答出来。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旅途，虽然你不在身旁。

 

2005年2月16日星期三 天气风

你略愁英语，我鼓足勇气，提出一起学习，原计划我和芸下午跑去等你打完排球，大家一起做英语题。后来不知怎的，变成集体打扑克了。输多赢少，还笑得那么花枝乱颤，完全忘了装淑女的决心。第一次知道，自己输了也可以那么开心，那么那么开心。我笑，你也笑，我像做了好事受到老师表扬一样，忘了怎样收敛。5点多，送芸到车站后，你载我回家。2月的汕头，虽是冬季，却有十几度的气温，与春天并无二样。天很蓝，云很淡，风很轻，车很慢。背笔挺，发稍乱，脸稍红。手很老实，心很慌乱。

（高三下学期，校长的数学课已停开。我和芸仍然每天跑去看排球，有时为掩人耳目，也会绕操场跑个一圈两圈。你偶尔会陪我们走去车站，等芸上车，然后载我回家。我至今感谢校长，不能说完全不是因为数学，但老实说，基本上真的是因为一起学数学的人与时光。）

（五六月，学校弥漫着上战场前的空前紧张。我的心情莫名忧伤，日子注定越来越少，日记只好越写越长。妈妈狠批不务正业，我为掩她耳目，有时会改用蹩脚的英语写，不担心以后看不懂，反正日记只是为了写，而非为了看。正如我喜欢你也只是抑制不住情感，与你喜不喜欢我无关。）

 

2005年4月1日星期五 天气风

下午，XX在一群男生的推搡下和哄笑中，跑来表白，非要我当场回答，气得我涨红了脸。我虽不是聪明人，但大概也不是纯粹的愚人，因此向来觉得这个节日与我并不相干。直到前年的今天，有一只大爱的蝴蝶飞了一辈子，只落了一次地，就迎来了生命的终点——那时起，我讨厌这个日子。而这时起，我痛恨所有在愚人节表白的男生。

放学后，我拉着芸气呼呼地往家走。你竟然没打球，特地在校门口等我们来着。破天荒第一次！说实话，如果说曾经有什么时候，我暂时不想见你的话，就是这个时候了。我不想见这一幕丢脸闹剧的所有目击者，恨不得大家都消失掉，尤其是你。倏地，我脸红了。芸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又看看你，然后似乎也红了。

你是推着车，走着送我回家的，就跟《爱风日记》封面画的一模一样，仿佛我买它时，就已预见到这一天一般。你安慰我：“别生气，XX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的。愚人节嘛，大家热闹一下而已。”

“害我被大家嘲笑。他是无所谓，但我很丢脸。”

“每个人最关心的基本都是自己，很少有人全身心地想别人的事。所以，你对他们来说，只是生命中的一阵风。同样的，你在生命中遇到的人，也都只不过是一阵风。有的是顺风，有的是逆风，只有这个差别而已。什么都随风去吧。”你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心起波澜，脑子也不平静。恨自己没能记住你说的每一个字，只能凭模糊的感动用文学少女的风格重新编织在日记里。

你继续说：“其实，XX可能也挺喜欢你的，才会接受大家的起哄。愚人节被拒也不太丢脸，给自己留个面子而已。所以，你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喜欢我？XX喜欢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莫名舒服。我强压制住丢脸后得意的小欣喜，探问：“你怎么知道？”

你说：“大家都在传，你喜欢XX，要不怎么每天都来看他打球？有时开他玩笑，他也不否认。”

我的脑子跳了一拍，又跳了一拍，脚也停了一步。你转过来，又是招牌微笑：“上来？我载你？”

我的脑子已成浆糊，嘴自动说着：“今天时间太早，我还不打算回去。我妈一直以为我是6点放学。”

“那到我家学会儿？我家老猫刚生了一窝小猫，也可以和它们玩。”

此刻，小猫正趴在我的大腿上。我摸摸这团黑乎乎的小绒毛，心想，也许我们是情人。前世的，我和它。

 

多年后回想，我离表白，仅有一步之遥。我差点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趁着愚人节表白的人。而我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却仍然很讨厌自己，或者说，更加讨厌，讨厌得无以复加。

离开汕头已8年。毕业后，再无任何联系，连你的名字都不曾听到过，一切奇怪得那么自然。

半年前，我读到一段话：“多少人借愚人节说真话，而借情人节说假话。”很巧，有风吹过。两月前，我又读到一句话：“如果现在的一切，只是你趴在高三课桌上做的一个长梦，你醒来后会怎样？”又有风吹过。现在，我的mp3里正播着《那些年》：“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那些年坐过的单车，那些年吹过的风儿。

我带着强大的惰性，在同一个大学一直待了下去。见到理工科的男生，仍抱有莫名的好感。老师好心地提醒我：“他们和你的思维可能很不一样。”我笑笑，我知道。

走过体育场，看到有打篮球、打网球的他们，仍然忍不住驻足一会儿。回过神来，经常羞于承认一脸花痴的表情。穿白衬衣、骑单车飞驰而过的他们，也更容易把风留下。

换iPhone时，不自觉地又想起了《爱风日记》，如果它有英文版，就叫“iPhone Diary”吧。8年来，手机换过几个，却仍然保留着那一个从来没拨过的号码，也不知它此刻主人是谁。

 

2013年2月8日星期五 天气无风

现在，从芸的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我既不那么惊，也不那么喜，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中。

“记得。”

“春节同学会，大家谈起你来了。风说，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明明看着你在看小说，老师故意叫你回答问题，你镇定地站起来哗哗地答题，老师没辙，只好让你坐下，你又淡定地继续看小说。结果大家都笑了，他们只记得你天天跑去看XX打球的花痴样，没人见过你认真学习的样子，而你每次考试都那么吓人，真是班上最不可思议的鬼故事。”

我又笑了，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他，还那么帅吗？”

“胖了，没以前那么帅了。”

“你，交男朋友了吗？”

突然，芸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羞涩表情，猛地拉住我的手，双手捧着，按到她胸前，几乎同时，脸红了。她定定地看着我，眨巴着与记忆中一样美丽的大眼睛，踌躇了几秒，终于一字一字地说：“对不起！我和他……在一起。”

我的脑子跳了一拍，又跳了一拍。

又跳了一拍。

她叫芸，你叫风，那么巧。原来她才是女主角，那么巧。我最要好的女生朋友，和我最喜欢的男生朋友，那么巧。我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

芸始终红着脸，仿佛做了错事。

我想说，对不起，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们很般配，一定要幸福。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反过来握住她的手，笑一笑：“吃烧烤去吧。”一切，和10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

 

那家烧烤店早已不在了，店面几易其主。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腿，只能用回忆去弥补。芸依旧是一串墨斗丸。

有些东西，不在了，才幡然醒悟，那种美味实在难得。而且，正因为不在了，所以无以伦比，不可超越。

就如有些日记本，合上后，封面的画即使旧去，仍能清晰地想起它躺在文具店里让你欣喜的样子。又如膝盖上的小猫，虽然已经步入老年，但它仍是那一天，那个人亲手抱过的，那只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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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过，人，只是别人生命中的一阵风。我原也深以为是，以为那些年错过的风，早已幻化成真正的风，随其他的风飘走，统统消散了。却没料到，它飘走时，又吹过了好多的风，一次一次拂过脸庞，一阵一阵掠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