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走向逍遥——《齐物论》与《养生主》(下)
事物是相对的,判断事物的标准也是相对的。在无穷的时空系统中,没有一成不变的标准。人们认为泰山很大,可是同宇宙天地相比,它是微不足道的;秋后的动物细毛可以算小了,可是同空气尘埃相比,它们就足够大了。从人类推及万物,莫不如此,毛嫱、丽姬是人类的美女,可是,鱼见了她们会躲到水底,鸟见了她们会远走高飞,就美而言,到底谁的标准才是天地正道呢?人们都是好生而恶死的,殊不知个人的生与死也只不过都是天地宇宙运作变化的一段过程,在有限的时空中纠缠于这些现象的差别,拉到无穷的宇宙中去就只具有了相对的意义。
庄子在这里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无穷的宇宙时空,并告诉世人,天地万物是同“我”连体并生的,在“我”的发展过程中,由于执著的我见而偏离了自然的“本我”,使“我”的心灵趋于萎缩,拘限于一个狭窄的观念圈子里,与外界产生了隔离,从而丧失了精神的自由。人类只有突破现象界的重重界限,提升“我”的精神到天地宇宙的高度,消解天地万物与“我”的对立,达到主观与外物同一(物我齐一)的境界,臻于艺术的和谐统一状态。
“庄周梦蝶”的典故,就形象地说明了这种物我不分的混沌和谐的艺术境界。再一次强调,真正的自由境界不是在强风冲击下各个窍孔发出的声音,而是消弥了个体差别的万籁和鸣,与物俱化。
《齐物论》从开篇的“破除自我中心的拘执”到与物俱化的天人合一的境界,说明了人从小我的局限达于逍遥的过程。重在展示广阔无穷的宇宙精神。
可是,面对无边无际的宇宙万物,消除了偏执的自我,走向了无所期待境界的“我”的个体,过分地强调精神生命,又难免会无所适从,甚至导致消极地不作为。《养生主》就是告诫人们要积极地在“物”与“形”的基础上发展精神的自由,将重点又拉回到了物质世界,说明在盘根错节的物质世界要如何发展精神自由,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就否定了片面地追求神游梦境、无所事事的种种误解。庄子在《养生主》中旨在告诉世人,达于逍遥之境的过程是非常现实的努力,艺术的自由的精神境界是以小心谨慎、内敛谦逊的态度经过长期的练习活动来实现的,《庖丁解牛》的寓言就形象地说明了庖丁积十九年的不断努力,从开始的所见“不过是浑沦的整个牛身”,三年后的“再也看不到浑沦的整个牛身”,直到最后的“用心神来领会感觉而不再用眼睛来看牛的身体”,不仅说明了艺术活动的审美过程,更主要的是展示了实现精神自由的艺术境界背后那艰苦的劳动过程。
这里庄子要解决的问题是,有限的生命要如何面对《齐物论》中提出的无限的世界,精神的生命又是怎样在现实的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中求得充分的自由的。这是一个人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从初始时候的茫然无措(看见的是整个牛身)到最终的游刃有余,是积淀了一生“小心谨慎、集中精神”的艰苦努力才达到的。精神的自由、诗化的、艺术的人生绝不只是简单的逍遥自适,是要“顺着自然的理路作为常法”,这是一个艰苦的追寻过程,庄子只是告诫人们不要拼命追求智识机巧,但是对于自然的理路却要像庖丁那样孜孜不懈地努力接近,才能达于自由境界。
生活在自由天地里的野鸡,为了得到一口食物和一口水,都要费上很多周折,可是,它并不向往被人养在笼子里的、以牺牲自由换来的吃喝不愁的生活。在此,庄子鼓励追求自由的人们,在探求精神自由的道路上尽管困难重重,但是这种困境中自有开放的精神空间,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尽情领略充分享受诗化的艺术的人生。
只有在充分地领略过自由的生命之后,才能以恬静自然的心态来面对死亡,以安时处顺的豁达心胸面对人生中难以承受的困境和灾难,把这些不如意处看作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变化过程。物质的生命就像烧尽的柴薪悄然消失,而追求精神自由的奋斗和努力就像火种一样代代流传。这种对待生命自然的豁达洒脱的浪漫主义豪情,这种对于天地正道的豪迈信心,也从另一个侧面,为我们展示了庄子的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只是他的进取,从方向上看来,是与社会公认的价值标准背道而驰的。作为一个伟大的、永远的叛逆者,他在叛逆的道路上所走过的足迹,经过千年的风尘洗礼,薪尽火传,亘古常新,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叛逆者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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