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了很久，这个念头一直挥之不去，我真的得做点儿什么，否则我的确是难以释然。

    看着花牯整天优哉游哉若无其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我被花牯耍了，花牯好像真的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由几次还试图跟我搭讪，但是我不想理他，一想到他曾经的背叛——对，这就是背叛，我的胃就一阵一阵的抽痛，我不想理他，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总是想起他，因此我的胃是越来越坏了。

    我变得很虚弱，一天天瘦下去，我已经快要皮包骨头了，现在所有的牛都在反刍，只有我，我还在认真地反省。现在不断地——也可以说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反省已经成了我的负担。

    在独自面对牛栏的墙时，我承认，我真的不是很确定，这样的与众不同是不是付出得太多了，我的胃失去了反刍的功能，这使得我的身体快要垮了，我学会了反省——这应该是一种很高级的精神活动，即使在人的社会里，也不是人人都会的，曾几何时，我为这个感到沾沾自喜，但是现在，我独自一个面对牛栏的栅栏的时候，我真的不是很确定，这样的与众不同是否很值得。

    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其他的牛都不愿意理我，花牯告诉我，说我总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因此我的存在让大家感到压力，他们会在我面前感到自惭形秽。我其实不是太理解自惭形秽是什么意思，我从没有感觉自惭形秽的时候，他们因此又说我是个自大狂，对此我不以为然。

    动摇是暂时的，既然大家感到自惭形秽是个很重要的事情，那么也许我的与众不同还是有相当的价值的，毕竟，动物的世界里就是如此，人很清楚这一点，说是“物以稀为贵”，我的与众不同使得我在一群普通的牛中间显得很“贵”，也许这可以算是个很现实的目的吧？这至少给我继续坚持与众不同一个靠得住的理由。

 

    但这也给我带来了困扰，比如现在，花牯伤害了我，但是我不能与他决斗，虽然我很想拿出我们牛类的本色，到一个空旷的场子上去与他一决胜负，但是我不能。

 

    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牛，这点我很清楚。

    人们的世界里有一句话：“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愚蠢的女人对付女人。”

    我从上院的小五嘴里听到了这句话，很受震动，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这句话是值得深思，并将它举一反三地附会出很深的意义的吧！我把三天的反刍时间都用来反省这句话，终于想明白了他的深刻意义：愚蠢的牛对付牛，聪明的牛应该对付……谁呢？

    主人来了，是来找我的。我很奇怪，自从上次我和花牯唱歌被主人抽了鞭子，我一直都没有再见过主人。他来找我干什么？

    这段时间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干不了什么活，花牯他们因此又开始在这个问题上歧视我，他们一直在寻找歧视我的理由。我不很以为然，因为他们歧视我的东西正是我沾沾自喜引以为自豪的，这——用人的一句话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主人给我派了个俏活，让我进城去送货拉脚。别看花牯很有蛮力气，但是花牯最狡猾，平时除了吃的东西，花牯动脑筋最多的就是争取进城拉脚的机会，我为此很看不起他，我从来不屑于与他争斗。

    这回这好差事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已经不能干重活，可是也总不能闲着吃白饭吧？

    主人告诉我随他进城，我可一点儿也不感激他。甚至还有一些怨恨。

    本来嘛，像我这样与众不同的牛，是应该放在门面上的，就因为花牯的鼓噪，每次进城都是花牯去，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虽然我从没有为这件事跟主人闹过，但是，我也并没有像其他的牛那样，为了一次进城的机会就对主人感恩戴德，我想，这也许也是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吧！

    进城拉脚这活可不是容易的，我从来自由自在惯了，突然在主人的监督下干活，真的是很不习惯啊！主人管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一切都要听从他的安排，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必须得忍受他的古怪嚣张和他的刁钻粗鲁，他不时地把个破皮鞭子挥来挥去，对我趾高气扬地呼来喝去。

    这一刻我明白了，他比花牯更令人讨厌。

    我很不满，可他一点也不在意，或者说得确切点儿，他根本没想看我的反应。我很沮丧，我有理由认为，我受到了羞辱。

    我很气愤，刚出发不久我就开始怨恨我的主人了。我不清楚我对主人的怨恨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的恶劣情绪使然，但不管怎么说，不迁怒那是君子的事情，我只是与众不同而已，离君子毕竟还有一段距离，不迁怒的事情约束不了我。而且，我相信天地间应该有理可循，要是我来做君子，我的周围全是小人、小牛之类，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主人挥着鞭子，示意我走进城的大道，可是我看中了路边的长满花草的小路，刚刚下过了雨，路上有很多淤泥，主人可能不知道，光着脚踩在淤泥里的感觉很舒服，我不愿意走大路，乱哄哄的，影响我思考，更影响我享受着自由自在的旅途乐趣。

    于是，我低着头，只管拉着车继续走我的小路，主人可能睡着了吧，好半天他都没反应，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以为他的意志是不可抗拒的，其实，在动物世界里，只能说人的智力水平很高，但是大部分时候，他们的脑子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被杂七杂八的乱事儿搞得昏头昏脑，常常干出很多令牛发笑的事情。

    今天我就很开心，我觉得主人不可一世的样子很可笑，既然路是我走的，为什么没想到听听我的意见呢？我不会理他的，现在离家已经很远了，在这样的荒天野地里，主人离开我是寸步难行。我很得意……

    突然，主人发出了口令，我很反感，那口令十分低级，与对花牯的吆喝没有两样，我恨他竟没有注意我跟花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牛，我决定不理他粗鲁无理的吆喝，继续走我的路。

    我慢悠悠地踏在烂泥里，享受着温暖的稀泥从脚上滑过的感觉……

 

    突然，我的脖子上挨了一鞭子，不轻不重，却十分响亮，十分刺耳的声音，大大地破坏了我的兴致，我十分不满，我站在稀泥里，停下了车。

    主人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我听不进去，我很反感，我的头都大了，所以我一动也不动。自然，我的脖子上又挨了几鞭子，不过这对我没用，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稀泥从我的脚缝里钻出来，我的心情很平静。

    主人抓住我的两只角用力地向后扳，嘴里发出愤怒的吼声，可是他搬不动我，虽然我很虚弱，但那是和花牯相比，主人不是我的对手，我眯起眼睛打盹，决定不再理会他的发作。主人累得蹲在路边直喘粗气，我微眯着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有一个新的发现，当我的背上挨了几鞭子后，有种特别痛快地感觉，这些天来的所有郁闷都不复存在了，我忽然感到很饿，我的胃也不再痛了，不过，主人没有给我吃的，这是当然的，我不怪他。

    天色渐晚，继而渐渐地黑下来了，我惬意地站在泥里，看着灿烂的晚霞渐渐消失在黑夜里，感觉着傍晚最后一抹阳光照过的稀泥的温暖的拥抱……

    我站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