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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打不死的刁民,不挤不出油!不交钱粮?不交钱粮官府吃什么?朝廷又吃什么?饥荒?饥荒就可以抗租抗粮么——再说了,本老爷事必躬亲,咋不见这县城里有什么人饿死呢?”
涡阳县的正堂大老爷陈二钱褡子常在大堂上正色凛然,如此这般地训斥那些催不上钱粮的衙役保甲。近来他脾气很不好,凤颖道(1)向藩台(2)密参他“扰民生事”的口风,早已不止一次传进他耳朵里,让他颇有些心烦气躁。
他县太爷自然瞧不见饿死人的,就算饿死再多也瞧不见,何况,县城里饿死的人,总比城外头少点儿。
其实就算城外,也不是人人填不饱肚皮的,比如张捞鱼就是个例外。
张捞鱼住在涡阳城西北14里外的张瓦房村,他父亲张老喜原本是张乐行的同宗,却没随着老乐起捻,反倒打起老牛会(3)的旗子跟老乐干了十多年的仗,自称是“大义灭亲”,尽管族人们私下都戳他后脊梁,说他不过贪恋张老家老乐哥哥的几十晌蚕豆地。
不管咋地,老喜算是押对了宝,几十晌蚕豆地没捞到,却换了个四品道台的虚顶,和盐务巡检(4)的实缺,着实肥捞了一把。到了捞鱼这一辈,官不当了,可家当更大了,北到周庄,南到东蔡庄河套子,这十里涡东,大小百十个鱼塘,都姓了张捞鱼的这个张。这不,又涝又旱两三年,他家横竖没断过顿,虽然因为出了名的吝啬刻薄,被饿得眼冒金星的乡亲起了个“张咸鱼”的雅号。
“咸鱼就咸鱼,能嚼巴就中,饿不死人呢。”张捞鱼对这个雅号似乎没太多不满,不过他的眉头却总是拧巴着:“瞧这阵仗,搞不好又得有人结捻子呢。”
他心里明镜似的:别说死了的老爹跟老捻子那么些冤仇,就冲他家那些产业,真闹起捻子来,可不是好玩的,前些日子他已打发在芜湖开货栈的儿子张土屋,想办法多买几条快枪回来,新的旧的都要。
“快枪再好也得有人使,这世道,人心隔肚皮啊。”
张捞鱼肚皮里盘算着,还得傍个更得力的靠山才管用。归德府(5)的赵协台(6)已差人递过几次话,想娶自家闺女玉楼当填房,现在看来,还是早些顺水推舟应承下来的好。
虽然张捞鱼有钱,毕竟是个土财主,玉楼自然也没有座玉楼可以住,可以趴在玉栏杆上看月亮星星,牛郎织女什么的。她只有一座小小的瓦顶阁楼而已,尽管趴在木窗棂上一样可以看星星。
玉楼十六岁了,水灵得仿佛刚出水剥开的鲜菱角。
“唉。”
她看了会儿星星,轻轻叹了口气。
她已到了懂得愁闷的年纪,虽然还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愁闷。
已是定更了,除了眨眼的星星和偶或吠上一声的看门犬,仿佛一切都已沉睡。
“着火了着火了!”
“是马桥的库房!”
一阵鼎沸嘈杂之声忽地划破夜空,把正欲去睡的玉楼吓得赶忙伸颈张望,却只瞅见院里衣衫不整、手忙脚乱的一干人众,拿着水桶钩杆,刀矛土枪,没头苍蝇般乱撞着,只听得爹爹声嘶力竭地吼叫:
“留几个人,其他都跟我去马桥!玉楼,没事别出来乱跑!”
马桥在西北,楼窗却朝南开,自然瞧不真切,但玉楼知道,那儿是自家十八处库房中最大的一处,是爹爹的命根子。
是火光的缘故么?天上的星星,仿佛也变得黯淡了。
“砰砰!”
耳畔忽地惊天动地响了几响,是爆竹,还是枪声?
“拿贼!”
“莫叫贼人跑了!”
自家圩寨外,马蹄声,呼喝声,响成一片。
她响起爹爹不在,自己便是这圩寨的主人,正待探头招呼留守的圩丁看个究竟,却见墙头一道黑影一闪,忽地一声,竟从两尺来宽的木窗棂间蹿进阁楼来。
“你……”
玉楼正待喊,那黑影一欺身,已逼到她身侧,左臂一揽,将她揽在怀里,右手已掣出明晃晃一把匕首,抵在她咽喉:
“别喊,不然,要你小命!”
“大小姐,大小姐睡了么?”
是管家六叔苍老的声音。玉楼手脚早已冰凉,却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有事么六叔?”
“归德赵协台在墙外叫门呢,说公差路过此地,见强人翻圩子行窃,就开枪缉捕,问有没有贼子进圩子来。”
玉楼脑海里登时浮出张四十五、六,眉花眼笑的虚胖嘴脸来,不觉一皱眉:
“六叔,怎么话说的?有贼子进来,咱还活得成么!麻烦你多谢赵协台,本该开圩子让弟兄们喝碗水酒,怎奈大不在家,深更半夜,男女有别,多有不便,改日必当赔礼。”
“是是,大小姐小小年纪,这话说得,真是明白利索,是是!”
马蹄声、呼喝声走远了,玉楼的手心也不觉沁满冷汗,她发觉,原本顶在咽喉的匕首不知何时不见了,那黑影的一条有力左臂,却仍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你这人……”
她不觉涨红了脸蛋儿,想挣扎喝骂,却又怕那人动粗,正自手足无措,那人却把臂膀松开了:
“大小姐真是明白人,多谢了。”
星光下,只见那汉子三十出头年纪,眉浓目阔,右额上却有个核桃大的肉瘤。她见这肉瘤人面容温和,暗暗定了定神:
“你、你快些逃吧,我大就要回来了。”
“你大?嘿嘿。”那肉瘤人冷笑一声:“我在马桥点的那六垛子干草是白扯的?你大这瓷公鸡,守财像守命,不把事情弄透了,能家来睡踏实觉?”
原来马桥的火是这肉瘤人的计策!玉楼不由地又瞥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看自己的衣角:
“那你还要啥?”
“要啥?要酒要肉,咸鱼也管!”
酒,肉,咸鱼。肉瘤人吃得不多,临了却讨了个褡裢,装了满满一兜。
“你道我是什么人?不为弟兄们有吃有喝,我就算饿死,也不来翻你家圩子!”
“大小姐的恩义我领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刘疙瘩但有三寸气在,必报大小姐今日的大恩大德。”
原来这汉子叫刘疙瘩,他那疙瘩可真够吓人的。
玉楼曾无数次地梦见有人从这窗户里跳进来,书生、侠客、甚至神仙,但无一例外都是白面英俊的小哥,没想到头一个跳进来的却是这么个肉瘤汉子。
“肉瘤也比那糟脸胖子强,这刘疙瘩做贼都不忘弟兄们,准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玉楼想到这,脸不由地又飞红起来,但旋即想起下人们传说,爹爹有意把自己许给那个糟脸虚胖的赵协台,原本星星般明亮的眼神,也一下子黯淡了大半。
圩寨外喧哗阵阵,火把照如白昼,兴师动众空跑了半夜的张捞鱼,带着他的大队人马终于凯旋。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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