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斩经堂 二

(2007-06-16 07:17:33)
分类: 小说
 

                       (六)

 

“要当官就得当这执金吾的官,这威势,这气派,这衣服行头,啧啧。”

刘绣坐在宾来客栈门槛边的石墩子上,目不转睛地瞧着门前宽阔的黄土大街,口中不时发出啧啧艳羡赞叹之声。

两队执金吾正列队经过这里,他们都戴着七色羽毛装饰的高冠,穿着用鲜艳的橙色锦缎织就的战袍,跨着镶金嵌玉的宝剑,两路纵队,一路红马,一路白马,绣旗招展,金戈耀目,为首两骑更是金鞍玉勒,马上官长,都披挂着灿烂的黄金甲胄。

许是这种场面看到见怪不怪了吧,长安大街上来来往往、作买作卖的百姓对此似乎不怎么在意,只漠然避在两厢,连头都懒得抬一抬,许久未上京的刘绣却显得颇为激动,直目送着执金吾们在街尾消失,脑袋和手足还兀自随着远远传来、愈远愈低的銮铃叮咚,不住有节律地晃动着。

朝廷的招贤令只说公车进京,却没说进了京也管住,况且天下选人早把京城内外挤了个水泄不通,也实在管不起,于是南阳郡来的这三十六个选人只得散伙,有亲的投亲,没亲的投店,刘绣跟吴汉便投了这家宾来客栈。此刻天色正早,客栈楼下的饭铺里空无一人。

“要搁咱南阳郡,这当儿苦力们都干完一轮活,开始歇头交了,饭铺子里外怕都挤得放不下脚呢,京城就是京城啊,啧啧!”

他正这般手舞足蹈地啧啧着,右手却不防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随即便听得一声清脆的叱骂:

“你这人!”

刘绣如蒙饬令般蹦起来,便见离自己不足二尺,一张明眸皓齿的少女脸蛋儿蒙着一层寒霜,这少女十八、九的年纪,身材匀称高挑,穿一身青衣,系一条青布围裙,手里端着个盛水的铜盆,盆里水已泼了一小半,地上、围裙上、衣袖上,溅得到处都是。

这少女叫阴丽华,是这家客栈阴老板的宝贝女儿。

“是、是阴姑娘,我我……”

刘绣本来举止从容,不知怎地,见到这阴丽华,口齿总变得有些不清不楚的。阴丽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你你,你怎的了?房饭钱交的少,折腾人却能耐的很,看看人家吴汉哥哥,没事就帮着干这干那的,你,哼!”

“我也干,我也干。”

刘绣憨憨地笑着,便欲接阴丽华手中铜盆。阴丽华一跺脚,吓得他急向后跳了一步:

“算了吧你!越帮越忙都!我跟你说,好狗不挡路,下回你再有事没事堵门口发疯,本姑娘跟你没完!”

刘绣不住搓着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阴丽华见他窝囊,不觉“噗哧”笑出声来,正待再埋汰他两句,就听得楼梯声响,吴汉背了个小褡裢,从楼上走下来。

阴丽华紧绷的面孔登时如春华般绽开,随手把铜盆一搁,一阵风般卷过去:

“吴汉哥哥,早饭想吃点什么?银丝卷还是葱花饼?”

“不了,”吴汉笑了笑:“趁天好,我到街市上逛逛,长这么大,京城这还是第一次来呢。”

“也对也对,可惜人家店里忙,不能陪哥哥到处走走看看,晚上一定回来尝尝人家的手艺哦!”阴丽华听得灶间爹爹唤,大声应着,便往那边赶,走到廊边,忽又扭过脸来:“吴汉哥哥,适才人家买油盐回来,见说从今儿起刀子钱又不用了,改回原来的方洞洞钱,你还是趁早去西便桥边上的大市令衙前把钱给换了,去晚了队都排不上呢——那谁谁,你也一样!”

 

“卯金刀,卯金刀,嘿嘿,皇上肯定是看了那条图谶,觉得用刀币旺刘不旺王才……这又何苦来哉,唉!”

刘绣口中喃喃,眼睛却一直盯着阴丽华婀娜背影消失处,那悠然晃动的厚门帘。

吴汉走过来,笑着推了他一把:

“别看了,人家都走远了。”

“愚兄这辈子能娶上阴姑娘这样的老婆,就死而无憾了,唉!”

刘绣无奈地摇着头,便又欲坐回原处,吴汉一把拉住他胳膊:

“坐着不闷啊,走,陪小弟上街走走,哥哥在长安住过,正好当向导。”

刘绣歉然摇头:

“不是愚兄乐意在这小店里坐着,可兄弟你也知道,我那个哥哥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我,我若上街,他必然也会紧随,他可是官府行文缉拿的盗贼,万一因为我出点什么事,你让愚兄心里怎么过得去?”

 

                          (七)

 

玉楼最喜欢的事,就是穿上民间女孩子的衣裳,一个人在长安大街坊市上闲逛了。

已是初春了,桃花红,李花白,连吹在脸上的风儿,也一天天变得温柔起来。

其实皇宫和上林苑里也有桃花、李花,还有许许多多用炭火煨开的、叫不上名字的奇花

异草。

可玉楼偏不喜欢那些,她更喜欢小巷边那些未经修剪的参差树芽,喜欢石板路上吱呀碾过的满载货物的车子,喜欢坊市里拥挤不堪、热闹不已的摊贩,甚至早起挑夫身上的汗臭,散市后菜市里满地的污物,她也觉得一点儿都不让人厌烦。

“父皇就知道在皇宫里写了想,想了写,要不就前呼后拥地坐着他那辆十六匹马拉的大车在城里逛,这皇宫外面的人想什么不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清楚呢。”

玉楼此刻正倚着棵刚长出嫩叶的老榆树,抱着她那条叫阿随,不,贱随的金黄卷毛小狗,望着坊市走神。

她知道,哀章、刘秀那些个糟老头子,还有王兴、王盛这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官,都成天价吹捧父皇“烛照万民,体察百姓”;她也知道,父皇听了这些高兴得不得了,连夜也要因此多熬上好几个通宵。

“这个王盛原来不就是坊市上卖大饼的(1)?人家还吃过几个呢,别人不知道瞎说,他怎么也会不知道?”

玉楼蹙着乌黑细巧的眉梢使劲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也许这些大事,本就不是自己一个女孩子家该去想的吧。

“汪汪!汪汪!”

一只硕大的癞皮黑狗不知从何处大模大样窜出,扯着条后腿,在离她不过五、六尺远的地方,使劲撒了泡尿,撒完,又旁若无人地昂起癞皮脑袋,中气十足地吠了两声。

玉楼看得有趣,不觉噗嗤笑出声来。

贱随见有同类,似乎突然兴奋烦躁起来,尺把长的身躯在玉楼怀里扭了几扭,猛地一挣,跳了出去。

“阿随!”

玉楼惊呼一声,忙伸手抓,却只抓下那件崭新的赭色狗衣。

算了,让它自在会儿吧,反正阿随又不会走丢的。

玉楼吁了口气,把目光从贱随和癞皮黑狗,移到那些来来往往的走街货郎身上。

 

“哇,真好玩!”

她忽地眼睛一亮:一个白须老汉倒扛着个大竹扫帚,扫帚的枝桠上,用丝线挂满了五颜六色、鸽子蛋大小的玩意儿,有小狗小猴,也有小神仙小人儿。

“大爷大爷~~”

她一路大呼小叫着撵上去,掂掂这个,弹弹那个,一个也不舍得放手。

白须老汉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圆圆脸蛋的小姑娘,忍了几番,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嗯,我说小妹妹,下回跟大人一起出来再玩,好么?”

玉楼年纪小,却不是傻子,更不是头回逛这坊市,她知道,这老汉是看出她没什么钱来。也难怪人家,自己是玩,人家做买卖是为的过日子呢。

她一只手仍恋恋不舍地摩挲着一只通红通红的小猴子,另一只手却已缩回了衣袖:衣袖里,有她适才出宫时跟母后身边宫女讨下的四文方孔钱,不过,她还想一会儿买个海棠糕解馋呢。

“是小猴子,还是海棠糕,海棠糕,还是小猴子……”

她嘴里念念有词,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着。

白须老汉俯下腰,扳着玉楼肩头,正要再说点什么。

“汪汪!”

几声凄厉的狗叫忽地在耳旁响起,紧接着,一声暴雷般的怒喝:

“谁家恶狗,打烂了老子的陶罐!”

 

一个穿粗布衣的彪形大汉正捏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横眉瞪眼地站在街边,脚下,是一大堆陶罐的残片。贱随俯伏在残片边,一双大眼珠里流露着惊恐的神色,那只癞皮黑狗却早不知去向。

玉楼脑袋登时“轰”地一声全乱了,她好容易略定一定神,小心翼翼走到大汉面前,软语轻声地赔话:

“呃,这位大哥,人家的阿随不是故意的,您看……”

“是啊,小姑娘怪可怜的,再说她这狗才多大点儿,我们几个都瞧得真真切切,这祸一大半是那条癞皮野狗惹出来的,阿大,你就大气点儿,算了吧!”

路旁,几个摊贩七嘴八舌地劝解着。阿大牛铃大眼一瞪:

“大气?你们以为老子不想大气?老子一家六口,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这陶罐钱开火,这该死的破狗砸了坛子,跟砸老子全家饭锅有什么两样!野狗,你们也知道是‘野’狗了,我不寻这丫头晦气,寻那野狗,它能赔老子罐钱?——我说丫头,老子也不想欺负你,这五个陶罐,三文钱一个,一共十五文,老几位作证,卖我可是要卖五文一个的!”

“人家、可是、人家身上就四文钱……”

玉楼嗫嚅着。阿大脸色更难看,连青筋都暴起:

“什么?!四文?陶土钱还不够呢!老子不管了,你要赔不出就别走,等你娘老子拿钱来赎吧!”

玉楼也急了:真要惊动了父皇,这大个子等到的就不是铜钱,而是锁链和钢刀了。

 

“这位大哥,不就十五文钱么,我替这小妹妹给。”

这大哥哥的声音好好听,个头高高的,身杆儿壮壮的,清秀的眉眼儿,带着温暖的笑意。

 

“……我是南阳郡来应征的选人,我叫……”

阿大早走了,围拢的人也早散了,贱随惊魂未定地蜷缩在玉楼怀里,不时探出脑袋东张西望着。

玉楼失魂落魄地倚着那株老榆树,那后生说些什么,她三句最多听见一句。

“哎呀!”

她忽地惊叫一声,倒把那后生吓了一跳:

“小妹妹,怎么了?”

“那老爷爷、那卖小猴子的老爷爷!”

白须老汉当然早就走了,本来他也不想为这个只看不买的小姑娘浪费太多时间。

“那猴子是拿桃核给刻的,不稀奇,我也会,”后生微笑道:“而且刻得要好一点。”

“真的?”玉楼紧蹙的眉梢欢快地一跳:“我要个红屁股猴子,要有尾巴的,还要……”

她话刚说了一半,忽听未央宫方向磬声大作,不好,父皇散朝了!

“我会回来拿我的猴子,说好了,不许赖哦!”

她抱着贱随一面跑,一面头也不回地甩下这么一句。

 

 “真傻,连那大哥哥叫什么、住在哪儿都没问,还拿小猴子呢,嘻嘻。”

自家寝宫里,玉楼笑嘻嘻地用手指点着铜镜里自己的鼻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我跟你说兄弟,今儿个丽华姑娘跟我说了七句话,比昨儿个整整多出三句呢,你知道么……”

宾来客栈客房里,刘绣一面啃着吴汉送的大桃,一面眉飞色舞地叙说着。

初春时节,桃子早已下市,一个大桃,足足要花十二文大钱,所以吴汉只买了这么一个。

见刘绣吃得来劲说得更来劲,吴汉笑着啐了一口:

“瞧哥哥这点儿出息——哥哥快吃,小弟要这桃核儿有用呢。”

他嘴里这般说,心里却不免有些为自己好笑:

那小妹妹连自己名字都没听真切,又上哪儿来索这红屁股的小桃猴子呢?

 

注释:

1、当时有个叫哀章的无赖为了往上爬,伪造了一份上天文书,说王莽会当皇帝,而自己将是辅佐王莽的大官,为了增加文书的可信度,他把几个王莽亲信的名字和自己并列,还杜撰了王兴、王盛两个“功臣”。这篇文书正是王莽所需要的,所以不但采信而且大做文章,哀章也因此当上了公爵。为了体现文章真实性,王莽还在几十个“王兴、王盛”中搞选秀,选中看城门的王兴和卖饼的王盛,都封为公爵。

 

                  (八)

 

“登仙,登仙啦!”

王莽皇帝的新御车就叫登仙车,驾车的六匹西域骏马,披着蜀锦织就的龙纹五彩衣,顶着玳瑁镶珠的三尺长角,车厢离地三丈六尺,上面耸立着八丈一尺的九重华盖,直行还好,除了挤占了大半条御道的宽度,让两边骑马的执金吾和羽林郎不得不皱着眉头、低着脑袋,在屋檐底下走马,倒也没太多不便,可转弯的时候就麻烦得紧了,玉楼每一次都担心车会翻倒,把父皇从云端重重地摔下来。

她此刻穿了身执金吾橙色的战袍,骑了匹小桃花马,紧跟在登仙车的后面。

王莽正走在去校场临选的路上,她软磨硬求,才得了这个跟着去看热闹的机会。

 

“登仙,登仙啦!”

拉车的七十二个纤夫齐声高唱着。

这样的大车,六匹马再怎么神骏也是万万拉不动的,于是这辆登仙车就破天荒配了七十二个原本跑船才用的纤夫。这些纤夫都是二十往上、三十往下的壮小伙,穿着大红锦袍,蹬着大红缎靴,拉车的纤绳儿臂粗细,都用五彩丝线绞成。

这车,这行头,甚至纤夫们唱的登仙歌,都是那个已当上太师的哀章的大手笔。

“也就这样的仙车,方能匹配大新泱泱大国的丰采!方能展现陛下君临万方的气魄!”

当着王莽的面,文武百官众口一词、连篇累牍地这样絮叨着,别说王莽,就连玉楼都听得腻了。

不过她仿佛也听见过一些不同的声音,而且正出自前面那些絮叨的大人物中某些人的嘴,只不过是在王莽绝对听不见的场合:

“这车怎么看怎么像出殡的灵车呢,陛下坐它怕不……”

玉楼催马紧赶几步,来到登仙车侧畔,微微仰头,可以看见父皇的半张脸。

父皇的眉头深蹙着,嘴唇紧闭着,脸色苍白得很。

大约父皇自己,也不信哀章他们的鬼话吧?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夹道俯伏在御街两侧、穿着颜色式样一律的崭新衣袍的众多百姓,整齐有致地高呼着。王莽矜持地挥手,苍白的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意。

也许他认为,管他真仙假仙,只要老百姓当真也就行了吧?

 

几万人拥挤在一个场子里的场面总是很壮观的,如果这几万人大多骑着马,又都穿着千篇一律、乌龟一般的宝蓝滚边褐衣,那就更壮观得很了。

王莽端坐在九丈九尺高、巨木搭就的三层看台顶端,身边簇拥着一群太监侍卫,玉楼跨了口宝剑,站在紧贴他后背的地方。她还是头一遭看见这么多人马挤在一处,觉得又好奇又好玩。

“陛下,今天是奇材异能科,选拔的都是有特别本领,可用来对付匈奴的能人。”哀章是梓潼人,原本一口土白,官儿当得久,能耐没长,官话却说得很溜了:“是否开始,请陛下谕示。”

“开始吧。”

哀章转身闪到台角,举起面黄缎小旗,向台下一展。

“咚咚咚~~~”

三百六十面战鼓一起擂响,海螺也呜呜地从四面八方吹起来。

三通鼓毕,一百名虎贲齐声唱名:

“北地郡选人孙有力台前献艺!”

 

孙有力个头不高,平顶身高六尺六寸,横宽倒有差不多七尺,听得唱名,应一声喏,一人一马,倏忽间闪出人丛。

玉楼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用手背不住揉着眼皮。

因为这一人一马不是人骑着马,而是马骑着人,确切地说,是孙有力双手举着匹马走过来的,而且走得挺快。

这是皮青马,大肚皮,长脖颈,被孙有力横举着,四蹄不住地踢腾。

孙有力转瞬间来到台前,居然还能跪下一条腿,居然还能开口说话:

“选人孙有力参见陛下。”

“孙有力,你这是作甚?”

“禀陛下,这就是选人的能耐。陛下想啊,您大军征匈奴,路上得碰上河吧?过河得架桥吧?那不又费钱又白瞎功夫么?只要陛下用选人为官,等大军开到河边,选人往这河水里一站,连人带马,一个个托过去,这不多快好省,连马蹄子都不湿么?”

王莽脸上肌肉动了动,似有些尴尬:

“可你这……”

“陛下是怕选人不会水?您只管放心,草民在家就试过,闷水半个时辰保管出不了人名,不信,您叫人打盆洗脸水来验看验看?”

玉楼使劲咬住嘴唇,才好容易忍住笑:这种过河法,能过多宽多深的河且不去说,她好像记得马的水性要比这孙有力好得多。

王莽皱一皱眉:

“不用验看了,尚书,且带他下去休息,听候任用。下一个!”

 

下一个叫丹阳古不凡,倒没举着马出场,他根本就没马。

“古不凡,你怎么不献艺?”

古不凡下巴尖尖的,嗓音也尖尖的:

“禀陛下,选人的能耐没法献艺,选人擅长的是制药?”

“制药?制药去选郎中啊,怎么跑来武选场子?”

“陛下您听选人说啊,这跟匈奴开战最难的是什么?不是派兵,不是布阵,也不是刀来枪去的见仗,是粮草啊!这匈奴地界又大,又净是黄沙戈壁,他们茹毛饮血,来去如风,可咱王师不成啊,咱得吃饭啊?您算计算计,前朝跟匈奴血战百来年,打败的那几次,不都跟粮草送不上去有关啊?飞将军李广祖孙两代,甚至骠骑将军霍去病,不都吃过这断粮的苦头?”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玉楼听得入神,那尖尖的嗓音也不觉得特别刺耳了。

王莽脸色也和霁了许多:

“说下去,说下去。”

“陛下要是用选人为官,那就没这问题了。选人祖上蒙神仙传授,得有一个秘方,不论大将小卒,是人是马,只要吃一口我这灵药,七天七夜都不会饿,选人……哎唷!”

他唾沫横飞,指手画脚,正说得来劲,忽地小眼睛一翻,尖下巴一顶,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几个执金吾连忙上前,又是拉胳膊,又是抹心口,忙活半晌,这古不凡才好歹缓过来。

“古不凡,你没事吧?”

古不凡抚着心口,尖尖的嗓音也钝了六七分:

“选人没事,选人那就是饿了,不瞒陛下说,选人来得早,京城又什么都贵,除了衣服没卖其它都变卖一空,进场之前,已经两天半水米没粘牙了,陛下明鉴。”

“噗嗤!”

玉楼一下笑出声来,自觉失态,又赶忙掩住口。

王莽也微笑了:

“尚书,也带他去休息候用,哦,先给他炖个肘子垫垫。”

 

见古不凡的身影消失在台角,王莽憋不住,也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笑毕,他瞪了哀章一眼:

“能不能上个有趣的?这样货色,不看也罢。”

 

新上来这个果然有趣得多,他浑身粘满了七彩羽毛,两只胳膊上还绑了两个巨大的扇子。

“乖玉楼,你看,这个好玩吧?”

王莽微笑着侧过脸,声音压得很低。

“哇,猴子猴子!”

玉楼忽地拍手高叫。王莽苦笑一声:这丫头敢莫眼花了?世上有长翅膀生羽毛的猴子么?

玉楼圆圆的脸蛋却浮起两朵浅浅笑靥:原来那人还是个会功夫的,他骑马的姿势好帅哦!

“他要也跟刚才那俩活宝一样洋相百出,待会儿散了场子,我要罚他再多送人家两个桃核大马,不,桃核大象,哼!”

 

                    (九)

 

这个粘满羽毛的鸟人姓什么叫什么,台上台下闹轰轰的,玉楼愣没听清楚。但她听清楚的是,这人说自己会飞,可以飞到匈奴兵头顶上搞搞空中侦察什么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校场里几万号人,没有一个不想看看飞行员是什么样的英姿的。

于是那鸟人便打算飞一回让大家开开眼,于是为了让他飞出风格,飞出水平,看台上的帝王将相们屈尊让他拖着一身行头,吃力地攀上三层看台最顶端,再咬牙切齿、蹬腿闭眼地一个老头钻被窝跳下去。

他在空中居然还能忽扇几下扇子,七彩羽毛中粘得不怎么牢的一小撮随风飘散,如天女散花,煞是好看。

他终于落地了,居然没一屁股坐在尘埃里。

玉楼想,自己倘从他跳下的地方扔个皮球下去,大约一定没他飞得远,却也差不了太多吧。

 

父皇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沉稳,但玉楼看出来,她已有些腻了。

也许尚书们也觉察到了吧,下一个上来的选人显得正常得多,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虬髯碧眼,虎背熊腰,只是身材比寻常人高出何止三个脑袋。

那人的嗓音也很大,三百六十面战鼓齐鸣,都盖不住他的声音:

“禀陛下,选人瑯琊周正,不会别的,就懂得些枪法。”

那就演枪法吧,枪法总比戏法有趣得多。

这周正许是觉得寻常长枪舞不出水准,将手中枪一丢,飞身上马,转瞬间驰到校场东南角,一探腰,绰起镇场的旗枪来。

这旗枪粗若碗口,长有五丈,上幅九尺锦旗,顶端枪尖足有六尺多长,少说也有九十多斤重,周正随手抄起,盘旋飞舞,走马如风,竟如无物一般。

“好!”

王莽眼睛一亮,脱口叫了声好。

“好!”

三层看台上下顿时采声一片,陛下说好,自然怎么都是好的了。

周正听得采声,精神更振,旗枪舞得更疾,马也跑得更欢了。

“好个球!”

选人丛中忽响起炸雷般一声,一骑黑马怒驰而出,马上骑士身高丈四,面如黑锅底,撞出人群,也不多言,双腿一夹,飞驰到校场西南角,探臂也拔起旗枪,单臂平举,迎面直奔周正,嗔目喝道:

“兀那汉子,你要充好汉,须先过爷爷这一关!”

“过便过,老子还怕你不成?”

周正也不示弱,舞旗枪迎上,两杆巨枪相交,“砰”地一声巨响,两匹马不约而同“腾腾腾”连退七八步。

两人俱是双臂发麻,愣了片刻,随即双枪并举,搅作一团,人往还,马盘旋,枪翻旗卷,搅得尘土飞扬。

“陛下,那个黑脸的叫陈铿,是巨鹿郡的选人。”

哀章见王莽望向他,忙不迭说道。王邑、王寻、严尤、陈茂,几个领兵的大将,却都看得出了神。

王莽只“嗯”了一声,也把目光移向战团。此时两人两骑却都慢了下来,两杆旗枪走势虽缓,却隐隐有风雷之声。

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两匹马又是一错,周正、陈铿竟如约好了一般,齐齐拧腰扭臂,使出“犀牛望月”的招术,两杆碗口粗、五丈长的旗枪“砰”地一撞一搅,枪上缚着的两面锦旗竟纠缠作一团,再也撕扯不开。

两条大汉齐声暴喝,四条胳膊同时用力回挣,可锦旗便如天生长在一起般,任凭两人使足浑身力气,却是越纠缠越紧。

几万选人一齐屏住呼吸,伸长了脖颈,后排的只恨爹妈把自己生得太矮;看台上自王莽以下,俱都站立起来,瞪大了眼睛。

转瞬间两匹战马已“的的”转了十几个圆圈,刨起的尘土隐没了八只马蹄;两条大汉脸上青筋绽起,身躯僵在马鞍上,纠缠在一处的两面锦旗,已搅作麻花一般。

两人原本是好胜心强,俱不肯先行撒手退步,此刻便想撒手也已千难万难,只得硬着头皮苦撑苦熬,只盼得对手先垮,以解这难了的僵局。

 “嗖~~~”

就在众人目光俱都集中在圈中二人身上时,一匹黄骠马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前排,马上骑士拈弓张臂,鬼魅般瞬间连发出十三箭。

十三支箭挟风裹势,连珠飞出,不偏不倚,箭箭俱射在绞作一团乱麻的两面锦旗之上,锦旗被利箭激射绽开,又兼两名大力士拼命撕扯,平空一声响,终于被生生扯开。

周正和陈铿用力本就老了,更兼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双臂同时一轻,都坐不稳鞍鞒,一齐仰面栽下马来,好在二人身躯健壮,虽摔得狼狈,却并无大虞。

台上台下,几万双眼睛,一齐扫向那匹黄骠马。

“哇,是他,原来是他!”

玉楼激动得喊出声来,好在看台上群情鼎沸,竟浑未察觉这个一身橙衣的俊俏执金吾,一张圆脸蛋儿已因兴奋,涨得比身上制服还要红一些儿。

 

                    (十)

 

他的声音好好听,个头高高的,身杆儿壮壮的,清秀的眉眼儿带着温暖的笑意。原来他是南阳郡的选人,叫吴汉,挺好听的名字。

那身宝蓝滚边的乌龟衣裳穿在他身上,居然不那么难看,要是穿上灿灿的锦袍,或者亮堂堂的金甲,那该……

“选人吴汉,依你之见,讨伐匈奴,应如何用兵方是上策?”

玉楼正胡思乱想、心跳怦怦的当儿,父皇已在垂询吴汉的方略了。

吴汉的浓眉微微一皱,旋即斩截地回答:

“不用兵。”

他这三个字甫出,台上坐着站着的文武大员几乎不约而同地浑身一震,三重高台,也仿佛猛颤了颤。

王莽神色如恒:

“说下去。”

“选人以为,治国之道,先内而后外,先腹地而后边疆,匈奴自战国始为边患,于今迨数百载,精华膏腴,丧亡略尽,已无力大举犯边。先贤有云,不以中华竭四夷,又云驭夷之道,叛则讨之,服则舍之,选人愚见,当奉以为圭臬。纵欲用兵,也当以持重为本,《兵法》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汉故臣晁错尝云,汉兵长技在城郭器械,兵法队列,短技在骑射野战,且匈奴寒苦贫乏,我据险扼要,诫九边不得以寸帛斤铁入匈奴,不出十年,则乞降不暇,焉能为患!”

王莽静静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坐着站着的大员们自然也只能跟着毫无表情。

玉楼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她虽不大懂,却也晓得父皇一定是不爱听这些的,这么多天以来,王邑、严尤这些大将翻来覆去,争得不就是这个?不都让父皇给轰了出去?

她担心地偷偷瞥一眼父皇,还好,父皇眼皮拖着,没真个上火。她知道,父皇真上火时,眼皮是会一下子挑起来的。

“选人吴汉,你擅长什么兵器?”

半晌,王莽忽地换了个话题。

“长枪。”

“演来朕看。”

“这……”吴汉踌躇道:“选人、选人的枪法不怎么好看……”

“演来朕看。”

王莽的眼皮依旧拖着。

 

吴汉的枪法不是不怎么好看,而是简直一点也不好看,玉楼看得鼻子都要气歪了:

这个傻哥哥哟,你这么玩,不是成心和、成心和自己过不去么?

眼睛余光里,王莽和文武百官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直到吴汉慢吞吞演完那几路枪法。

“尚书,领他下去罢。”

王莽吝啬地连“候用”两个字都没吐出,只挥了挥手,对大司马王邑使了个眼色。

王邑会意,大步走到台口,提气高呼:

“陛下疲倦了,其余选人,明日辰时再进场献艺!”

 

吴汉和他的黄骠马早不见了踪影,他射出的那十三枝连珠箭,也早被巡场的虎贲收拾得了无痕迹。

王莽和他的随从仪仗、文武大员像来时般兴师动众地打道回宫,场里的几万选人也已散去大半,是啊,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不在,还不该哪儿歇着,就哪儿歇着去?

玉楼一个人蹲在三层看台下,百无聊赖地用簪子,划着地上的尘土。她只陪父皇的登仙车走到校场门口就悄悄一个人溜了回来,为什么回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初春的风儿荡漾着尘土,轻轻打在她面颊上。她恍如不觉,手中簪儿越挥越重,不知在划些什么鬼画符。

“啊哟!”

簪儿忽地触到什么硬物,小心地挖出,却是个用桃核雕成的小猴子,红屁股,黑眼珠,还有条直挺挺竖起的短短尾巴。

“噗嗤!”

玉楼不觉笑出声来,旋即又神色黯然:这傻哥哥,光留心猴子管什么!

 

“公主有什么心事么?”

严尤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曾当过虎贲中郎将,玉楼和他挺熟,印象也不错,寻常也常开几句玩笑的,可这次玉楼只勉强笑了笑。

严尤负着手,凝望着天际的浮云:

“公主最得陛下欢心,君臣宴会,常有份旁观的,你觉得朝中大臣,谁的剑法最好?”

谁的剑法最好?当然是哀章了!他舞起那柄青铜剑来,要么只见剑影不见人影,要么只见人影不见剑影,实在好看极了,有几次他还表演过口吞宝剑的绝技呢,不是么?

“哈哈,哈哈,公主真是有趣得很,”严尤轻轻一笑:“实话说,哀章的剑法不但不好,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个门外汉,本朝大臣,剑法最好的是大司马王邑。”

大司马?不会罢!这个严肃的老头子虽然被父皇特许剑履上朝,那柄寻常铁剑,却从未打那个难看无比的剑鞘里拔出来过。

“大司马的剑下不知死过多少英雄豪杰,他的剑只要出鞘必然见血,朝中大臣,他认第二,绝没人敢认第一的。”严尤正色道:“所以,公主明白了罢,剑法也好,枪法也好,不是越好看越高明的。”

那么,难道其实?玉楼的眼睛忽地明亮起来,目不转瞬地盯着严尤,迫切地想得到答案。

严尤点点头:

“陛下在前汉握过兵权,当过大司马,见多识广,这些名堂还看不出么?你不见每次有了要紧盗贼,派出的都是大司马他们那些宿将,什么时候见他派哀国将带兵打仗来着?所以啊……”

“所以啊人家不用瞎操心,父皇一定会让他中选的,是不是?”

玉楼抢着说,眼神不住兴奋地忽闪着。

严尤神秘地一笑:

“在下只是说,枪法好不好,见识高明不高明,陛下肚子里有数,你那个‘他’中选不中选,在下可什么都没说。”

 

选人大阅历时十五天,总算圆满结束。

虽然日理万机,王莽还是百忙之中抽空亲阅了四回,剩下的只能交给三公九卿和一大堆尚书去甄别了。

几万选人,中选的不下八百,粘羽毛的,卖药丸的,当人肉浮桥的,等等等等,都被选拔出来,当上了军官的最低一级“理军”,孙有力、古不凡这些双名的,还都得到特许改为单名的殊荣,至于周正、陈铿等,更是拜为“部司马”,成了统带四百人的头目。

不过吴汉却不在这长长的入选名单之列,刘绣也不在。

对吴汉的落榜玉楼真是郁闷得要死,比她还郁闷的,自然是吴汉和刘绣自己了。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前一篇:斩经堂 一
后一篇:斩经堂 四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