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志之自尽将吏列传

自古易代之际，死节为贵，投缳刎颈，不胜枚举，然天国军兴，十有八年，英才烈士，

在在有之，而或捐躯疆场，或从容刑曹，鲜有自尽者，盖上帝教源出《新旧遗诏》，重殉难之义，而以自尽为怯，故基督谢绝没药，保罗婉拒毒蛇，而皆为万世法。天父天兄之说，诵者盈千累万，信实者固无多，然时时谢天福，处处讲道理，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心诚不能无感也。其王侯大员，临难自尽以殉国，而名留书传者，四人而已，罗大纲另有传，故书陈得才、刘肇均、刘官福三人始末于此，以铭诸人遗烈也。
  陈得才一作德才，广西藤县新旺村人，陈玉成堂叔，早岁入上帝会，辛开元年七月，西王自茶地引众至，十九日，大破向荣于平南官村，道新旺，欲往粤东，得才等皆入营从征，至天京，而初不知所授何职也，丁巳七年，与春官又副丞相蓝成春同守安庆，始著闻，未几，族侄陈玉成克庐州，授又正掌率，调得才往守之，始隶玉成麾下。
  庚申十年，封功天福，统英王麾下右大队；是年冬，升安爵。
辛酉十一年冬，时安庆已失，英王精锐略尽，退守庐州，天王大怒，复以朝务细故，遣敬王林大居、畏王秦日南捧诏书三，圣旗一，革英王职衔，且封其部将数人王爵，盖欲广选将才以代英王也，而十羊九牧，蝉冠盈盈，号令益不肃。得才亦由是得封殿前兵部正夏僚顶天扶朝刚扶王，号强千岁，受诏偕遵王赖文光，祜王蓝成春，启王梁成富督队往西北招兵。
  壬戌十二年正月，大军道颖州府，二月初二日，围河南新蔡，扶王留遵王、启王围城，自引众而西。廿一日，至确山，廿七日，围南阳府。
  时湘军已出集贤关，庐州至天京水陆道路，悉已断绝，英王以触天颜故，心灰意懒，坐守庐州，欲愚忠尽死于国而已。正月十四日，英王急谕扶王、捻众沃王张乐行及从沃王北往之主将马融和等回庐商议军情，并令遣队至庐北接应，路阻，皆不能达，庐州遂合围，三月卅一日，陷。英王误信苗沛霖之诈，走寿州，欲据城铺排一切，亲代扶王、沃王等分兵扫北也。
四月初三日，英王至寿州，沛霖赚之入城，执送颖上胜保大营，旋解京，死于延津校场。沃王、马融和等救之不及，沃王捻众返雉河集老营，融和引众西趋，欲与扶王等合。
  扶王围南阳不克，二月卅日，解围，道内乡，走陕西。三月初六日，至商南，合自滇北来之李、蓝余众蓝二顺、曹灿章等，十一日，合股克山阳，旋分纛略地，扬言取西安，关陇大震。
  卅日，合沃王侄张宗禹于雒南，趋西安，不得进，四月初十日，转克渭南。时英王已薨，天王诏扶王等悉从忠王节制，扶王闻英王噩耗，无心在秦、陇，决意返皖北，或曰，忠王尝召扶王至苏州，当面订分，令招足人马，廿四月回救天京，道路迢迢，敌垒相望，恐非其实也。
  十三日，克华州，扑潼关不得入，转趋河南，五月十七日，合马融和等于叶县西南境。旋转战泌阳、桐柏，皆不利，六月初一日，复与蓝二顺等合攻南阳府，半月而不能克，解围，徘徊鄂豫陕间。八月，奉天京诏，进鄂北，欲援京，阻兵，不能过，复返河南境。
蓝二顺犹在洋县，备文来邀，言陕西回乱已兴，清吏兵单，左右支诎，不敷备御。十二月，扶王引大队复入陕，廿七日，克兴安府。
  癸开十三年正月，弃兴安府，分道紫阳、汉阴、石泉，进取汉中。时湘军曾国荃已至天京城下，忠王围攻不能克，受诏渡江，进北攻南，飞谕扶王等合取皖北，道阻，皆不能达。
扶王偕蓝二顺、曹灿章等围汉中府、城固县久，城中危殆，求救于四川，八月，川兵来赴，十九日，扶王悉精锐邀之油房街，大破之，川兵溃青石关。城中知援绝，无复斗志，次日，城陷，廿三日，城固亦克。
  扶王既得汉中，部分卒伍，分踞府城及洋县、城固、西乡，缮城隍，蓄粮草，遍立乡官境内，以为持久计。
  十月，苏福省陷，天京孤危，天王飞诏扶王往援。十二月廿九日，扶王留蓝、曹等众守汉中，自与遵王、祜王、启王等悉众拔队，道石泉、宁陕、镇安、商州而东。
  扶王自引锐卒为前驱，以高脚牌开道，大书“急救天京”，当辄披靡，所向无前。甲子十四年三月，至河南淅川、内乡，与马融和等合，而各军缓急不一，前队已过商州，后队犹在城固、西乡，清人乘而邀之，启王不得前，复退陕甘，遵王、祜王久乃与扶王合。
  四月，捻张宗禹等引众来赴，合攻安陆府城，军势复盛，而淮北军兴久，复被水旱诸灾，饿殍盈路，赤地千里，扶王等众虽盛，号廿万，以乏粮，辗转黄、麻、英、霍各属数月之久，终不得前。扶王侦得里下河比岁丰禾念，尚有蓄积，谋俟秋粮登，先取扬州，复裹粮援京。未及，六月，湘军陷天京。
  诸军屯大别山中久，兵多粮乏，饥寒交迫，复闻天王已崩，天京已陷，军心摇动，人自有念，扶王不能复指麾，羁縻而已。清廷以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督师攻扶王，复诏曾国藩往鄂皖界防堵，扶王鼓舞余勇，八月廿四日，大破副都统富森保、总兵梁洪胜等于湖北蕲水境，毙总兵石清吉、副将江星南、游击曾占彪、段会元等，困提督成大吉，然四面皆敌垒，势已成孤注矣，未几，复闻幼天王就擒于江西，军心益沮，不可复振矣。
  九月，至霍山黑石渡，为僧格林沁及安徽布政司英翰大军所困，攻之，不胜，部众大哗，无复行伍。廿五日，天将马融和、倪隆怀、高人贵、吴清泉等七万余人降于僧格林沁，朝将吴清泰降于道员蒋凝学，未几，天将范立川、陈汉太，朝将魏康福、倪隆汉等十一万人次第开垒弃械，降于凝学、英翰及参将刘维桢，不降者朝将邱远才等众寡悬绝，北走麻埠，合张宗禹走河南。得才睹麾下殆尽，复闻左右有谋执送己于清营者，攘袂慨然曰：“我力已尽，不可落妖手，惟一死以报国而已。”遂服毒而终。

  刘肇均广西人，早岁于本乡入营，从征至天京，初隶后军主将陈坤书麾下。
  肇均躯干短小，而能跃数丈濠墙，如屡平地，攻城摧寨，所向无前，辛酉十年朔，积功，封逢天安，与济天义黄和锦等守无锡、金匮。肇均虽不知书，性谨厚宽和，颇以安民生业为急，既当百里之任，缮户口，抚逃亡，颁店凭，兴百业，俨然太平牧伯，黎庶安之，市井渐复常态。忠王嘉其能，壬戌十一年，奏升义爵，未几，天王诏改江南天省为苏福省，以苏州郡为首府，苏南郡县，悉在图籍，忠王奏以肇均总理苏福省民务。
  肇均在苏福省，承天王、忠王诏谕，赈饥荒，徕流离，劝农桑，兴水利，轻徭薄赋，苏南虽被兵焚，疮痍满目，而能渐复生机，肇均与有力焉。性好抚循，慕忠王所为，常微服阖闾，以访英贤，与苏州名士黄畹相得，时折节问策于其门。
  是岁末，忠王部分诸将，分途往攻上海，肇均时已升忠逢朝将，受命将本部兵从征，十一月廿九日，以二千人出苏州，道嘉定，逼宝山，十二月初三日，迫上海英租界，弗胜而还。
黄畹闻而大惊，十二月廿三日，致书肇均，以天国之敌者清廷，所争者中原，谏当以奇兵袭崇明，扫苏北通、海、如、泰，以窥镇江，无致洋人之兵，以多树强敌也。肇均览而善，而军行促迫，乃未及转禀忠王。
  时谭绍光、李容发、郜永宽、吉庆元、陈炳文、李明成、黄金爱等诸军悉在上海四境，而清人倚洋师为重，百计攻围，虽互有胜负，终不能下。壬戌十二年二月六日，忠王谕肇均暂屯嘉定，有粮即盘，妖来即剿，俟忠孝朝将陈炳文、六王宗李明成克复松江府城，即自嘉定进吴淞黄渡安营，合围上海县城，计便攻取。肇均行募兵，士众大盛而未及训练，颇形散漫，忠王以为忧，谕以留心整饬，以肃戎行，而固机宜。
  二月廿三日，肇均、绍光、永宽、明成、炳文等四千人大战英吉利提督士迪佛利、何伯，法兰西提督卜罗德二千二百零三人，洋炮十三门，及华尔常胜军于上海西南之罗家港、龙珠庵、七宝、王家寺，何伯中伤，互有胜负而各收队。是役也，肇均出王家寺，遗黄畹书函于道，为清副将熊兆周所拣获。
  未几，李鸿章淮军至，上海城守益坚，三月初六日，肇均等复与英、法人及清师、常胜军战于七宝，败，丧亡八九百人。是月，忠王亲至嘉定督战，十六日，督肇均等大破洋兵、清师等于南翔鹤查山，重创英将伯劳恩。
  廿日，嘉定为英法军及洋枪队所陷，肇均溃围出，自是不复与上海军事，或曰，复归苏福省任上耳。
  癸开十三年初，封凛王，时王爵已滥觞矣，旋受命，守昆山，代归王邓光明。
  三月，太仓州陷，守将会王蔡元隆溃围出，绕昆山而不入，南走浙江嘉兴，盖嘉兴其分地也，图归守之，时忠王受天王严诏，督大队渡江，进北攻南，苏福省空虚，无援兵可赴，而昆山遂孤。
  廿一日，英将戈登、清总兵程学启分统常胜军、淮军自太仓攻昆山，肇均坚守败之，常胜军大哗，败遁松江。
  四月十一日，慕王谭绍光、来王陆顺德、湘王黄子澄督队自苏州趋太仓，分兵窥嘉定，谋蹑清师之后，以解昆山之围，与清军大战昆山城外及太仓沙溪、季家浜、双凤三日日，清军颇不利，降将钱寿仁左腿中枪。李鸿章飞调戈登常胜军四千至昆山，凛王、慕王等回师，连营廿余座昆山北门外以相持。十六日，戈登等三路来犯，皆败，未能近城。戈登以昆山城坚不拔，而四围皆水，西有阳澄湖，北有巴城湖，南有青阳江，常胜军水师火轮洋炮犀利，太平军不能与争水路，惟恃正义镇一线，以通苏州陆路，乃献策先夺此镇，以断昆山接济。鸿章从之，十七日，戈登、程学启陷正义镇，慕王、凛王争之，不能胜，十九日，弃昆山、阳新，道阳澄湖走苏州，诸军为火轮洋炮所窘，被俘二千余，失船千五百余号，散亡以万计。肇均旋离苏州，转隶侍王李世贤节度，甲子十四年春，以苏南乏粮，从侍王道皖南，往江西就食。
  六月初六日，天京陷，八月廿七日，幼天王军覆于石城，幼天王、干王等皆被俘死，侍王时在粤北、赣南，不即救，号令凛王等诸将皆入闽，九月初二日，克漳州，分兵略地，众至廿余万，军声大振。
  乙好十五年夏历正月廿一日，凛王与戴王黄呈忠克漳浦守之。四月廿一日，漳州陷，侍王开西门西南走，谕凛王等皆会平和。廿六日夜三更，凛王、戴王开漳浦南门退走，戴王先行，凛王亲引左右为殿，清军追及，酣战久，左右皆战死，凛王知不免，亟以洋枪当心门自戕而陨。

  刘官福广西人，一曰广东人，客家，刘官芳兄弟行，从官芳起兵于粤西，后投入上帝会中，自广西至江南，一应战守，皆与官芳俱。
  自韦俊叛去，官芳继为右军主将，庚申、辛酉岁，转战苏南、皖南，破宁国府，围曾国藩祁门答应，攻羊栈岭，克黟县，官福俱在军中。辛酉十一年五月，湘军克徽州郡，官芳、官福等东退宁国，与古隆贤、赖文鸿等同守皖南，受悫忠军师辅王杨辅清节制，壬戌岁初，官芳进爵襄王，官福亦积功授总统天将，位下王爵一等。
  五月，鲍超犯宁国，与辅王对峙，襄王、官福等合干王洪仁（左王右干）往援，不利，九月，辅王、襄王、官福及匡王赖文鸿、奉王古隆贤等克宁国县，辅王驻节县城，命襄王、官福、匡王、奉王等分兵略地，以分雨花台湘军之势也。十月，襄王、官福围泾县不克，转攻旌德，与湘军总兵朱品隆酣战半月许，不能下，旋西进，叠克太平县、祁门、石埭，十二月初二日，北上克青阳，与辅王相倚角，窥湘军江上粮道。癸开十三年正月初八日，襄王、官福、匡王、奉王合花旗跟王蓝仁得进围泾县，联营廿余座，架梯攻城，守将易开俊、吴廷华以木石纷纷下击，不能克，十三日，清浙江提督鲍超自宁国督大队来援，襄王、官福等战不利，解围去。二月，皖南诸将以地瘠粮乏，分三路拔营就粮，官福从襄王与跟王及随王杨柳谷为一路，发徽州宁国，络绎而西。廿一日，攻屯溪不克，三月初一日，自休宁蓝田、湖村进迫渔亭，与湘军总兵丁长胜、副将王明辉战，复不利。初三日，再战于渔亭，大为湘军道员王文瑞、总兵丁长胜、副将邓荣达、王明辉等所破，襄王等走入黟县，合奉王、匡王，官福浴血死战，伤重，为清人所获不屈，挣扎触石自尽。

赞曰：
  自古节义为世人所重，而天国独多殉难之美，教义所钟，潜移所化，孰可谓诸不然？然传中三人，当国破之秋，军覆之际，叛降相继，死生相胁，溅血黄帜，引颈横刀，死国之忠，捐躯之烈，又岂在殉难者后？
  得才在英王军中，初无籍籍名，一旦秉节钺，当方面，虽有竭诚之志，惜无经纶之才，徘徊汉上，游疑山谷，进不能尽死士之锐，致命江表；退不能开一隅之疆，羽翼关中，竟至二十万众，旬日解甲；百里联营，一旦冰消，虽一死可赎，一言可悯，英王有灵，能瞑目乎？
  肇均所将，殆非精锐，枉有踊跃之称，竟鲜摧城之效，忠王临轩命将，谆谆诫以整暇，非无由也。观其为政、为戎，咸慕效忠王所为，初无翰墨之明，终有爱民之誉，然取法乎上，得之乎中，取法乎中，得之乎下，黄畹之失，嘉定之陷，倏忽纤介，功败垂成，能不令志士扼腕？虽然，农不失时，无负股肱之托；死不失威，无愧大臣之体，汉伏波尝诫子侄，效龙伯高，纵不肖不失为君子，此肇均辈之谓欤？
  官福生也寂寂，死也寂寂，事迹生平，乃如碎羽流光，而渔亭存忠，青石留碧，噫，予何人，安敢惜此方寸，不令共山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