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0分。
A总代表的手机响了，又是使馆的电话。
挂了电话，他告诉我，大使正在给两公司施加压力，让公司全部接受工人条件，以换取工人不在使馆区停留，ABC公司领导已决定接受。
白色206飞驶而至，扔下主任便开走了。
主任带来公司传真，绝不接受工人条件，A总代表唏嘘着说，事实上，两公司也没有接受全部条件的经济和政策实力。

13：20分。
手机又响了。
在ABC国的所有建筑业中国公司联名致电使馆，坚决反对我们两公司答应工人条件，因为如果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在阿的6000多中国劳工谁不会造反呢？而且大使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已开始沉默思索了。
我偷眼看着那些蒙在鼓里的工人们，他们或走或站，或靠或坐，神色麻木疲惫，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ABC公司换班了，没有翻译到场，我还得坚持下去。
W工不见了，据说搭乘白206回办公室了。

14：00分。
这次是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那个自愿回去的代表回到工地被工头打了一顿，还不管饭吃，打电话到办公室，说如果这样，还有谁敢回去？A总代表和主任都很生气，即使有错，也不能不让吃饭，何况人家是自愿回去的！使馆也接到了电话，告诉我们，应避免激化矛盾。

15：00分。
A总代表回去了，为这边的事情，他已耽误了许多工作。
ABC公司的S翻译会开车，来回运送着愿意回去的工人。我只好在这里坚持，因为每隔15分钟，警察、宪兵或者内政部的人就要来和我谈话，了解情况。

16：00分
10多个工人借口上厕所，陆续转移到使馆正门停留。警察急忙找到我要求劝回。
那10几个人多数是骨干和为首者，任我百般开导，就是纹丝不动，我实在急了，说道，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最痛恨西河县领导说话不算数的行为，如今你们明明事先答应不给我们和使馆添麻烦，不到正门，却出尔反尔，让我怎么相信你们的话呢？
多数工人似有所动，交头接耳一番后，被我半推半拉地领回了原地。

17：25分。
S翻译又回来了，拉上了4个工人，她告诉我，这是今天最后一趟，她已经吃不消，要回去休息了。
ABC公司又换班了，还是没有翻译来，我还得继续。

18：05分。
我们最好的司机开着4x4尼桑越野车赶来，这是今天开往工地的最后一趟车了。
司机神色很疲惫，他刚刚跑了一天材料回来。主任让我们去喝一杯咖啡解解乏，在咖啡店里，我们商议，一定要多拉几个工人回去，这辆车可以坐8个人。
剩下的工人已没有几个要回去的了，即使想，也由于面子或害怕而不敢，我们偷偷把车开到下面街口，让愿意回去的工人自己溜下来搭车。

18：55分。
4X4满载工人走了，我们还要坚持。
突然发现，骨干分子走了一大半，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疲惫和饥饿让我不能深思下去。

19：45分。
接班的翻译终于到了，可以回去吃中饭兼晚饭了。

20：30分。
晚饭。
听见领导们商量，今晚12：00前是我们当班，他们似乎打算仍然派我去，理由是我很管用。
同事们替我抱着不平，我疲惫地不愿多说，吃完最后一口饭，我抱着包，坐在办公桌后，静静地等待着。

21：00
主任终于发话了，晚上派别人去，让我睡觉，因为白天更需要我。W工这次自告奋勇值夜班，反正只剩下3小时了。
总算可以睡了，我几乎立刻趴在桌上睡着了。

23：30分
醒来时已空无一人，睡的睡了，值班的还没回来。
上楼上网，还是没几个熟人。
今晚电话少了许多，突然想到，大使馆的人一天一夜没露面了。

1月6日1：40分
万籁俱寂，值班的人也早已回来安睡了。
我也睡吧，醒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6：50分
醒来吧，醒来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7：30分
匆匆啃了一根长棍便出发了。和我同行的是项目部M工。

8：15分
又抢在A总代表之前赶到。ABC公司值班的大L和小C已经疲惫不堪，警察已经很熟悉了，笑着打招呼，告诉我，一夜无事，只是昨夜大雨不绝，学校也不肯再开门，所以工人们吃了不少苦头。
雨还在下，屋檐下、树荫里，约30个工人瑟缩着挤作几团，对我们的到来，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8：30分
A总代表和小G来换班，接着作工作，但工人们现在连听也懒得听了。
A总代表年纪大了，吃不消风雨，躲进汽车里暂避。我们也被叫进去，得知，此事在国内已经闹大，上级部门看来要有所反应了。

8：46分
有工人敲我们的车玻璃，说有几个同伴被雨淋病了，我急忙让尼桑送他们回工地。

9：01分
C一秘打来电话，说在宿舍里看见工人所剩无几，要求我们趁热打铁，争取今天解决问题，否则。。。。。。挂了电话正打算冒雨出去劝说，电话又响了，是工地打来的，有几十名工人冲出工棚，并和阻拦的人员动了手，虽没大碍，但他们还是冲向了使馆方向。这时，有工人偷偷告诉我们，其实连续两夜，都有人躲在附近两个工地里宿营，白天再赶来静坐，而且昨天下午为首的工人制订了轮流休息、换班静坐的策略，所以回去的工人有许多吃饱歇足后还会回来。
我们觉得既好气，又无奈。不能再往工地派车送人了，否则无异于给他们的换岗提供方便。

9：24分

主任打来电话，业主方面也得知此事，要召见主任和A总代表，A总代表开车匆匆而去，现场只剩下小G、M工和我3个人。
没有车了，我们拥着仅有的一把伞，在忽大忽小的雨中奔波着。工人们占据了可以避雨的所有空间，拥着大大小小的几块塑料布。我们和他们说话，他们似乎疲惫地连头也懒得抬了。
和两位同伴聊起自己工资、待遇等后顾之忧，唏嘘不已，其实我们何尝没有情绪？只是我们绝不会采取工人们的行动，因为这样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啊。
自己一肚子情绪，还要做工人们的工作，唉。。。。。。雨越来越大，冻了两夜的几个工人已经冻得流鼻涕了，这样下去。。。。。。

9：50分
西河县领导的破车匆匆开来，转了一圈又匆匆开走，只和我打了个招呼，和工人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来干什么的？

雨更大了，工人们的情绪也开始浮躁起来。

10：22分
大批工人从胡同口蜂拥而至，不一会儿这里就挤了八十人左右。我们认识的那些头目都在内，更多的是第一次出现的生面孔，我隐隐感到，这下问题更严重了。
尼桑始终没有回来，后来得知被W工途中截下动用，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三个人，没有车，没有电话，面对浮躁不安的80个工人，大雨纷纷，如何是好？
找到警长，他也很无奈，但表示已接到上级指示，只要不打人，不破坏财物，不堵塞大路交通，就决不许对中国人动手。

10：50分
工人们的情绪更浮躁了，很多人告诉我们，他们的忍耐力已达到极限，工地上，西河县方面昨晚开会，据说又声称不能退还一万五；使馆方面又连续两天不闻不问，他们感到很绝望。
我们告诉他们，到了这一步，事态已经不是我们和他们所能控制；但他们表示，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哪怕坐牢也要弄个明白再说。

11：27分
工人们纷纷涌向使馆门前的大街，我们3个人根本阻拦不住。必须通知两总包公司和使馆。
电话，电话。。。。。。终于问到一处电话亭，匆匆奔去又奔回，20多工人已赫然堵在使馆的正门，两位同事一位正徒劳地劝说，另一位还在大雨中竭力堵住后续涌来的工人们。
警长又来了，要我向工人们宣传法制观念，我告诉他，已经宣传了两天。他让我做最后的努力，如果再无效，只能。。。。。。
有几个工人头头已在向对面电视台招手，必须赶快想办法。。。。。。
雨下个不止，工人们面无表情地对望着我，言语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昨天有效的那些话语，今天也已变得苍白无力。
尼桑来了，W工坐在车上不肯下来，见到浑身透湿、冻得嘴唇发紫的我，连声喊着让我上车躲雨。我苦笑着摇摇头，小G急得大声喊着，什么时候了，还躲雨？

11：55分
对峙依旧。
除了正门的20多人，其他工人似乎暂时还不敢过来，警察也越来越多了。
小G、M工和司机都饿得不行，我劝他们先去吃饭，W工也跟了下去。
只剩下一个人，对着一地雨水和几十工人。
我也已经急了，几乎是大声喊叫着：你们要使馆给你们公道，可从公，砸了使馆最在乎的国家脸面；从私，危急了使馆人员的饭碗，这样做，使馆会怎样呢？
我的话看来起到一些作用，他们开始纷纷撤离使馆门口，虽然嘴里不住抱怨着，使馆的人两天不露面。
可他们并没有走远，更没有回到胡同，而是分散于使馆门前大街两侧多家单位和私人住宅门口不退；警车已在马路上停满了一溜，救护车、铁笼子车，都出动了，马路两侧，出现了许多围观的行人，学校也快放学了。
小G已经第一个跑了回来，我们已经尽力了，但。。。。。。
警长又来了，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我们告诉他，现在只能拜托他直接和使馆联系了。

12：01分
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人。
使馆的人再不出来，就。。。。。。
W工回来了，A总代表和主任已经电话通报了使馆。

12：08分
C一秘的身影首先出现在人群中，工人们开始稍稍平静下来。C一秘告诉大家，B参赞马上就到。
我们趁机告诉工人们，使馆不出面是因为4日工人们未履行承诺返回，致使谈判中断。只要履行那天的承诺，谈判随时可以恢复。C一秘也证实了我们的说法，工人们虽然不肯撤，神色已开始犹豫。
M工塞给我一个热狗，我没有吃，工人饿着，我吃着，说出的话还能有用么？

12：30分
B参赞一行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得出，甚至工人们都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不必太费功夫，几十名工人很快重新回到了胡同里的老地方。
雨渐渐地停了。

B参赞的发言并不比上次精彩生动，效果却奇佳。也许，人人都知道，在使馆门口能得到的，只有这些了吧？

12：50分
B参赞的演说还在继续，报社记者们却出现了。
使馆人员个个沉默寡言，其他人语言不通，警察只能把他们引到我面前。可是，除了反复声明，这不是罢工和示威，我又能说什么呢？尽管，我怎么也算得他们曾经的同行。

13：15分
工人们的情绪渐渐平复，可因为据说昨天回工地的代表被打，所以没人敢出头。
一位工人偷偷向我推荐了两个人，但被推荐者都不肯出头；最后那个工人向我表示，尽管自己不是头头，但为了大家、包括工人和我们能早些回去，愿意出来当代表；
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大L也说服了一个工人站出来。有了榜样，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在我们的掌声中，6个代表站了出来，劝说大家回去。
看得出B参赞很疲惫也很高兴，她立即表示，只要工人离场，谈判马上开始，并要我联系大客车疏散工人。

13：25分
警长很高兴没有动武，他告诉我，他们的头儿就住在使馆边上，从小听着东方红长大，实在不愿意对中国人动手。谈到大客车他有些为难，因为前天我们曾经让司机白跑了一趟。
这时工人们提出自己回去，不让我们麻烦，急于了结事态的使馆人员立即同意了，我看出，W工有些不同意见，但没敢说。

13：35分
工人们开始散了，剩下的人在收拾地上的杂物。
我们动用了两辆车，送谈判人员去经商处谈判。ABC公司的两个职员搭上我的车去巡视附近两个工地，他们担心有些工人会滞留在那里。

13：42分
ABC公司的职员留在工地观察，我急忙驱车赶往经商处。
经商处门前，几十个工人不知所措地站着。
这次W工是对的，的确有工人打算去那些工地，但被堵了回来，现在他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工地，因为路不熟，警察又已经散了，尽管他们现在真的想回去。
我拉上司机和M工，驱车去寻租车辆。

14：00分
只租到一辆中巴，我让司机和M工继续找，自己先回经商处。
路边，个别焦急的工人已开始扬招出租，却没有车愿意停下来载这些服装特别的外国人。看见中巴，他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主任一行已经立在门外，他们刚刚从业主处赶来。

14：05分
第一辆车开走了，载去1/3的工人。
B参赞出现了，她很焦急地询问工人为何在此停留，并宣称工人不走，谈判难以开展。得知他们只是在等车后她的态度和蔼了许多，告诉工人们，这条路被当地政府命名为北京大街，让大家珍惜这一荣誉，别让当地人骂成阿里巴巴（贼）。工人们欢呼着答应。

14：08分
B参赞刚刚进去，意外发生了。
一辆当地小汽车经过此处，不知为什么停下来，车里一个中年人嘟囔了一句“阿里巴巴”。
刚刚知道阿里巴巴为何物的工人们突然情绪激昂，围住汽车要动手。我赶紧上前劝阻，吓得脸色发白的中年人也急忙道歉，一场风波烟消云散。

14：22分
尼桑轻快地驶来，司机得意地挥着手，尼桑的后面，跟着两辆中巴。
工人们走了，许多人临走时还不忘对我们道声辛苦。
辛苦，的确辛苦。
我站在那里，雨后的冷风飕飕地吹过。
我的衣服已经干了，热狗却早就变成了冷狗。
我的确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尽管主任说，晚上还要开会。

后记：
谈判进行了，却没什么实质结果。
工人们回到了工地，再没有去使馆。但他们仍然没有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一万五；两总包和业主方面，虽然化解了大的风波，却也仍没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复工。
使馆的官员们又恢复了以往的做派，但大家都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不是我们所能掌握和左右的了。
每一个当事方面，每一个人，都在继续做着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期待着自己希望的最好结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