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嘉一作文佳，江西人，一说广西人，早岁入营，后隶忠王麾下，初不甚知名，庚申十年三月，忠王等破江南大营，乘胜下常、苏各郡，议取松江、上海，文嘉始与赖文光合为一队出师，五月廿一日，克青浦县，以文嘉主城守事，赐爵绫天豫，或曰绍天豫，恐讹也。
忠王克松江府，乘胜趋上海，为洋人所遏，不能入而退，松江旋陷，文嘉仍守青浦不退。清苏松太道吴煦以洋人为可恃，命参将李恒嵩督勇万人至松江广富林，合洋枪队美利坚人华尔来犯。文嘉婴城固守，华尔等虽火器犀利，竟不能克，乃围之，文嘉飞章告急于忠王，六月中，忠王将大队来援，文嘉亦出队夹攻，廿三日，大破恒嵩、华尔于城外，夺其炮船、军火，洋枪队丧亡三分一，华尔中五创而遁，卅日，恒嵩复与洋将白聚文、法尔思德等来犯，又败，青浦围解。是役也，文嘉以微职卑城抗大敌，功最奇，名渐遐迩，文嘉身长九尺，眇一目，而临战矫捷非常，世皆呼曰“独眼龙”，忠王亦稍重之，每赞之曰“文嘉可嘉”，渐相寄任也。
忠王既攻上海不下，天王诏令扫北，忠王不从，将所部入江西，旋受英王檄攻湖北，以解皖省之围，文嘉从之，隶认天安陆顺德麾下。辛酉十一年五月，忠王至湖北，以失期，英王先退，旋亦退江西，八月，合侍王大举入浙，文嘉从顺德自富阳渡钱塘，九月十七日，克富阳，廿二日，克绍兴府，以怟天燕余光前主民务，文嘉主军事，晋爵绫天安，任南破忾军副总提。
文嘉目不识丁，而颇谙谋略，善抚循，御军有方，号令森严，禁麾下不得骚扰，遍檄属县，使各举贤任能，委以乡官。有何戢民者，起家孝廉，尝仕清，官观察，谙租赋钱粮故事，有贤声，太平军至，避居赵家坂故里，同村赵鼎山亦有能名，文嘉知之，欲表戢民为郡总制，十一月廿日，使属员诲醒乡官敦请之，戢民不肯出，廿四日，文嘉自谕珊阴军帅何万春，壹令出之，戢民自作书致文嘉，以死自誓，且劝以爱民止杀，旋入室自经死。文嘉大惜之，廿九日，谕何万春以善抚其家，诫麾下毋之扰，榜其门曰：此忠臣家，我兵有敢入者死，由是诸县缙绅渐有归心者。
壬戌十二年春，正月，妖贼包立身起兵诸暨包村，陆顺德方晋来王，遣其弟二王宗讨之，失地利而败，二王宗死，来王怒，遍檄浙东诸王，集精锐往报憾，凡四发兵，皆不克。五月，骁将孟文悦重伤死，军中惶惧，有畏心，文嘉时方外使归，望包村形势，驰诣来王，以白马山险峻，水源所在，取之可以夺其气，且立身祖墓皆在山上，掘之可以乱其心，自请往攻，来王许之，文嘉将敢死士，一鼓而拔之。立身以白马山绝险不为备，既失水源，复睹祖墓尸骸暴露，一村皆狂，立身以妖书抚之，不应，大惧，夜，悉将精锐突出，中弹而毙，一村尽覆，包村弹丸小村，众唾可掩，及肩之城，一跃可过，来王等众号数十万，攻之半年不能克，越中愚民咸以立身妖书为可恃，而文嘉一战拔之，威名大振，越人侧目畏之。八月，晋忠绫朝将，天朝以文嘉主绍兴郡军政诸事，兼摄珊阴、会稽二县。
十一月，清宁绍台道张景渠等合常捷军来犯，常捷军，法兰西人所主之洋枪队也，以花布裹头，号花头勇，官弁多法人，兵勇多华卒。诸县乡官多惶惧，有二心，文嘉集之，大言曰：“妖兵犯境，吾当一鼓驱之。”众乡官惟惟，归，乃以粮犒军，然终不信文嘉之能胜洋人也，亦阴备牛酒以待清吏之至。文嘉及志天义何文庆以重兵守江，撤各卡守军归城，建炮台城上，增筑土城以待之。
十二月初二日，花头勇至马山镇，初五日，至珊阴松林村，法兰西人署浙江总兵勒伯勒东主之，一路滋扰淫掠，以是人心不附。初六日辰刻，攻昌安门，文嘉守御极严，城上旗帜如林，枪炮络绎而下，清人不能近，勒伯勒东亲燃巨炮轰城，炮炸而毙，死者数十人，文嘉开城击之，清人大溃，奔上虞。文嘉遣主将刘姓督千余人追之，至于松林蜈蚣桥，为洋枪袭败而返。文嘉知洋兵必复来，乃尽收三江等处军马入城，为持久计。
癸开十三年正月，英吉利海军总兵口去乐德克、参将定龄将常安、定胜二军至，二军皆仿常捷军成制，以英弁华勇混编而成军，绿布裹头，号曰绿头勇，常捷军时以达尔第福为统带，与绿头勇合，营于三江，军势颇盛。来王自萧山至，大惧，议弃城走，文嘉、文庆皆不可，文嘉筑将台黄家山，命麾下皆持满，自凭将台督战，少惰者，斩以徇，暇辄呼伶人演剧，欢呼歌宴，一如平素，于是城中皆安堵，洋兵攻西郭门不下，定龄死，初九日，复分队猛扑西郭、常禧诸门，又败，死者百余人，达尔第福中炮，伤重不治而死，绿头、花头皆气夺，解围奔走，有衣工缒城出，告以城中弹丸且尽，不顾而去。
文嘉之守绍邑也，兵不为众，多挟乡兵土人，麾下何文庆，故莲蓬党众，以统御有方，竟成劲旅，黑洋人六十余名，素为白洋人所凌虐，走投文嘉，文嘉抚而用之，战时多得其力。自青浦至绍兴，文嘉凡三破洋兵，斩洋将知名者三人，太平军中无可比者，绍郡乡绅素附清廷者，亦重惜其才，而恨其不为清所用也。
来王睹清兵退，自将万余人出城打先锋，清人乘之，复来犯城，来王藉口援萧山，拔队而遁，文嘉方出队，欲与来王夹攻，闻来王退，乃檄萧山守将出队为倚角。来王多囊金宝，无复斗智，萧山众亦彷徨不肯出，文嘉知无可为，二月初二日夜，开西郭门走，部将杨应柯献城降于张景渠。
忠王闻绍兴不守，乃调来王及文嘉等北归，助守苏福省。文嘉虽败，过不掩功，旋封宁王，入苏州城，隶慕王谭绍光节度，不复隶来王矣。
苏省时亦渐为淮军李鸿章及常胜军英吉利人戈登等所困，宁王自绍郡败遁，辗转千里，鹄衣百结，锅帐俱失，窘迫异常，天国晚节，军政渐紊，疆土日蹙，慕王性忠勇刚毅，而颇不能辑睦群下，自以广西老兄弟，每于稠人广众，痛诋三江两湖之不可恃，宁王及纳王郜永宽、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钧、天将范起发、汪花斑、张大洲、汪有为等皆三江两湖人，闻之嗟怨，渐有离心，淮军总兵程学启，故天朝降将，与众人有旧，飞柬诱之，使图忠王以谋富贵，宁王等以忠王待之厚，皆不之忍。
十月十八日，忠王出胥门走，宁王等益无所惮，廿日，与学启、戈登晤，许图慕王。廿二日，宁王等刺慕王于府，开城降，学启欲专其功，密禀李鸿章，以八人叵测，劝图之，鸿章亦恐八人难制，颌之。廿四日，学启诱杀文嘉等八人，悬首苏州八门示众。天国闻宁王叛，以其爵转封张学明，甲子十四年七月初一日，与听王陈炳文、奖王陶金会将七万余人降于清浙江提督鲍超。文嘉封王，实在去绍郡后，而郡中父老，皆啧啧呼曰王爷，至今犹有言独眼龙故事者，其宅号为王府，即周树人鲁迅先生祖居，呼曰周家老台门者也，至今彩绘犹存，龙凤花鸟，依稀可辨云。
赞曰：
此五人者，皆以骁将名著于江浙者。
鸿钊矫捷，临战先登，转战千里，兵不留行，是故翼王重之，侍王爱之，不以花旗为嫌，而身固流民，昧于小利，不谙大体，粤东揖盗于前，浙南扰民于后，汲汲乎九里之卡，恋恋乎一脔之利，轻用兵锋，身死军破，夫吴起重财，陈平盗嫂，贪得之心，人岂无之，而魏文用之而霸，汉高用之而王，无他，抚之得体，驭之有术，谨避其短，极用其长也，呜呼，以是观之，鸿钊之败，非侍王过欤？
文悦勇悍，仇寇所畏，将士所倚也，战辄当先，退辄为殿，垂败而犹知贾勇，将死而尚能奋翼，真奇事也，而上司昧于私仇，暗于大体，十万精锐，蚁聚包村弹丸之地，肝脑涂地，乃仅得之，而温州以无兵不得，宁波以无援不守，浙东崩摧，实萌乎此，以文悦之勇，竟不得死国江南武将帅任上，思之能不扼腕！
昌焰能察得失于未萌，知进退攻守之体，于侍王麾下，迨不多得，而侍王以同宗故，信重李尚扬、李遇茂辈，率皆庸才，非方面之任，昌焰朝遁，尚扬夕缚，浙东大局，乃不可为，天国末叶，各重分地，铨叙紊乱，任人唯亲，罹此祸者，非惟侍王，而终受殃者，天国社稷耳。
黄十四叛将也，故史家讳言其功，虽干王拜之，宗棠惜之，而事迹竟不著闻，而此辈当国覆君亡际，犹矢志奋战不已，岂守备之贵，可羡提、镇，嘉应之机，能拟石城？其初无反心也明也，叱之不能始终，可矣，他则未便深责也，盖军机之误，咎在干王，军心之失，过在康王，虎贲捐性命，涂膏血，救亡不暇，其罪岂在二人先？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噫，能不令志士灰心！
周文嘉两守孤邑，三破洋兵，数载之间，自偏裨擢方面，天国诸将，罕有其匹，若慷慨死社稷，不则变服避林泉，顾惜羽毛，全其名节，则古今名将，复谁过之？乃竟负数载之义，乞朝夕之生，不克其终，未得其死，身败名裂，为世人笑，岁寒，乃知松柏之后凋也，当其悬首阊门，与慕王俱时，泉下有知，得无羞见其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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