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吕碧城诗文后

尝与雍容言及樊增祥，余不屑曰：“若惟解诗写吕碧城，笔拓赛金花耳。”雍容闻而异，扣余以碧城事，盖余总角时闻诸郑逸梅先生，略览其诗词，实不能详记也。阅数月，客寓加拿大，偶于西人书肆觅得郑公《南社丛谈》一卷，碧城亦南社中人，与虎丘上海诸会者也，然卷中惟载其诗一阙如左：

天平道中偶成

捷足吴娘气亦雄，笋舆高驾耸危峰；（原注：该处肩舆者多妇女故云）
浮生半日销何处，尽在寒云翠篠中。

观其情辞，气郁而情散，状若落拓，而心实不能释然，其诗也，次联差可而起笔浮泛，两联之承接，宛若无骨，家师尝判其诗，曰于南社中人，盖居下上下中之间，略览余子诗赋，诚的评也。
余仍忆得其早岁散句，如“来处冷云迷玉步，归途花雨著轻绡”、“人能奔月真遗世，天谴投荒绝艳才”等，雕琢备至，传诵一时，京中子弟，为之耸动，是则长于翎毛，而短乎羽翼者欤？不睹全玉，未敢妄度耳。
其晚岁事佛，游欧西，客居香港，殁于民国卅二年，时港岛陷倭，殆二载矣。殁前数载尝辑早岁长短句为《晓珠词》，自为跋曰：
词一卷，刊于己巳岁杪，迨庚午春，余皈依佛法，遂绝笔文艺。然旧作已流海内外，世俗言词，多违戒律，疚焉于怀，乃略事删窜，重付锓工，虽绮语仍存，仍蕴微旨，丽情所托，大抵寓言，写重瀛花月，故国沧桑之感。年来十洲浪迹，瓌奇山水，涉览略遍，故于词境，渐厌横拓，而耽直陟，多出世之想。闻颇有俗伧，揣以俗情，妄构谣诼，爰为诠释，以辟其误，西昆体晦，自作郑笺，恨未能详也。卷尾若干阕，乃今夏寝疾医舍无聊之作，遣怀兼以学道，反映前尘，梦幻泡影，无非般若，播梵音于乐苑，此其先声，傥亦士林慧业之一助欤？
噫，何心机之纤且小也？佛法宽宏，何见嫌乎文艺？纵词或不经，事属既往，夫复何碍。诗词虽小技，要不能无蕴意，然当蕴意于谋篇之前，不则于注笔时，宁有阅数十载，乃删削前篇，羼新识于故纸，以炫己之先见者？此诚“有矢放的”之谓也；既知疚也，当忏己之过于佛，省己之疚于心，则孰不谅之？乃殚精竭虑，自作郑笺，以诋谣诼之非，是口虽有佛谒之诵，而心实不能释人言之憾者也。闻其姊美荪亦能诗，以细故失和，诸戚友谏碧城以毋以微嫌乖骨肉，辄反身诵南无观世音菩萨而拒之。噫，佛号之设，乃为此乎？王摩诘事固远矣，南社中自有僧而俗者苏曼殊，俗而僧者李叔同，僧而嗜酒者铁禅，僧焉俗焉，为诗为人，要皆率达，不失其赤子心，如是则口不言佛，而佛心自生矣。
闻碧城少时，羽冠翠衫，洋洋辇过于通衢，士子争睹喧呼，有惊为天人者，叔同上野，春柳茶花之盛，料亦不过如此耳，乃不出百载，彼则名详信史，固不俟清源勒石之铭；此则车马寂寂，览卷有凤毛麟角之憾者，岂惟二君之诗赋，乃有云泥天壤之别乎？
余自西非之返也，万里飘摇，人事倥偬，实学问之忌，诗心之累也。草为此文，以塞雍容之责，兼俟贤者之难耳。云晦雨疏，乙酉之末，陶短房谨书于北美列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