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记者必要做采访,采访是件很十三的事,一件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可还得采,因为要在十三到尽头处寻找有趣.

　　前天去采访一个旅法音乐女人,电话里的她说,让我的司机来接你吧．不错，记者有时还是蛮有被优待的理由的．可是那个中年司机一路却沉郁着脸，一声不吭，车厢气氛显得古怪．看来那个女人给他的工钱并没让他满意，我在心里暗暗肯定，根据我对劳苦大众人群的观察，对老板不满的脸色一般都做给老板的客户看的．

　　她家是上海外环边的一处独栋别墅，样式很欧洲，名字很吓人，西郊大公馆，往纸醉金迷处联想，是三十年代香艳蚀骨的销金窟；往阴森处联想，是革命老电影中的那个魔窟－－白公馆．

　　她家的女佣带着训练有素的假笑对我说，白小姐请您稍等．好，我就一边稍等着，一边在揣测这个女人的故事：

　　全部的欧式装饰和价值不菲的家具用品努力证明着主人的经济状况，钢琴上一堆相框里一张张混血男女的头像揭示了这个家庭氏族的复杂性，女佣轻手轻脚端上的盛于欧式茶具的下午茶传递着信息是，我又碰上了一个热衷于情调的，有姿有态的，对＂优雅＂有着狂热爱情的女人．

　　她终于翩然而下，一身白色的及踝长裙飘过来，长头发黑到出奇，和她粗黑得有点男性味道的浓眉无与伦比地配套．她的皮肤好像在出油，但已是明确无误四十岁的皮肤．我忽然想是不是女鬼聂小倩的四十岁就是这模样？

　　她的声音是耳语般的，我想她只能住在安静的外环以外，在喧嚣的市区这样的人除了选择不说话就是选择失语．

　　她的故事非常多彩，多彩到我来不及消化，所有小说里电影里的情节好像都在她身上发生过．不可一世家族的显赫，神秘，亲生父母的远离，重逢，成长经历中的特别，奇异，恋爱中的幸运浪漫，婚姻中的无可挑剔，还有，还有，两个混血儿女的幸福成长，一个美丽母亲的逼人智慧，时时刻刻的艳遇触电机会，万人迷的桃花指数．．．．．．最后，最后，她要让别人更惊讶的是，她会抚弄一种世上只有不超过十个人会抚弄的琴，她有钱，严格地说，是她的丈夫有钱，替她养着这个奢侈的惊讶．

　　我当然接着要去听她的琴，的确很美，一种奇异的声音如来自空谷，来自天宇，来自外星，这琴是二个法国老头穷尽了三十年的执着摸索而制作成功的，在她的不停表白，不停讲解中，我静了静心，暗暗地向这两位可爱的法国老人深深致敬．

　　可是这么好听的声音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欣赏？她不同意．她说这就是只有极极少数人才能欣赏的东西，她把这一切弄到云山雾罩，神神叨叨，无法理喻．

　　天色渐晚，我有些急了．经验告诉我，这又是一场要我命的采访，我将无法完成稿件．

　　她再三嘱咐，因为家族的原因，因为形象塑造的原因，她的所有故事只能听不能写，然而因为她自己莫名其妙的思路，她的琴只能写不能听．天，一堆混乱而又清晰的逻辑，这就是记者经常碰到的窝囊事．

　　对采访对象而言，记者是免工资奖金的广告写作者，对记者而言，被采访者是广大人民群众茶余饭后有兴趣看一眼的料，猛料也好，笑料也罢，世上的事情就这样尖锐地对立着．

　　我无奈地决定，今天算是白来一趟．

　　已经有杂志对她做过报道，以满足她的愿望为结果．但这肯定是篇没人爱看的东西，当我在她的建议下，在她家的茶几上拿起这本杂志时，我明白无误地确定，尽管作者有着极漂亮的文笔．

　　同样的文章不再需要第二篇．

　　这是我最近以来经常碰到的讨厌事之一．

　　我突然明白，是什么人在大骂记者．好了，这就暂且留作我下一篇作文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