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修己(前排中)先生与学生、文友聚会。前排右一为笔者。后排中为中青社陈徒手)
写了恩师吕晴飞,欲罢不能,忍不住拿起笔,完成长久以来的另一桩心愿:写写恩师黄修己。与吕晴飞一样,黄修己亦不是我的业师,而是在十几年的忘年之交中,给我以教益,被我从心底里奉为老师的人。
从幼儿园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不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所有教过我的老师,我均怀有感激之情。而像吕晴飞和黄修己先生这样,在我青年时代有幸结识,历时十几年的交往,亦师亦友,以他们的高尚人格和渊博学识给我以深刻影响的长辈,我则视为一种人生的缘分,一种弥足珍贵的生活的馈赠。
与黄先生结识还是编辑与作者之缘。那时,我编《电大学刊•文科版》,黄修己作为全国电大现代文学课的主讲教师,自然是我们要追逐的主要作者之一。上大学时,我对现代文学这门课最无好感——“77级”大学文科的某些教材—,还未摆脱“文革”的影响——老师在上面大讲“两条路线斗争”,我们则在下面偷偷读萨特,读佛洛依德。然而黄修己师为电大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后改为《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却令我耳目一新。书中不仅敢于正视历史,写了许多过去教材中不敢涉及的史料,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客观、真实,坚持艺术标准,而且研究方法和行文方式,也处处体现出作者的不同凡响。读这本书,使我仿佛弥补了大学时代所缺失的一门课,也令我对这位主讲教师,北大中文系的副教授顿生仰慕之心。
第一次登门拜访,我在北大燕东园的一扇门前敲了足足有十几分钟。主人似乎不在。正当我转身欲离开时,门开了,面前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学者。原来,黄老师听力不佳,耳上还戴有助听器。
那次约稿颇为顺利。当时全国电大办有十几家教学刊物,编辑们对主讲教师如众星捧月。为了抢稿,外地有的财大气粗的刊物当场就敢拍出巨额稿酬。而我们占的是地利人和,年轻腿勤,不怕跑路。一来二去,与作者建立了友谊。
知识分子重义轻利。黄老师没享受上我们的高稿酬,有时反而花钱请我们的客。有一次,黄老师让他夫人,厨艺绝佳的陈老师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请我和北京电大中文系的两位老师赴宴。谁知信到得晚了(那时电话还不那么方便),我们没能如期到达,害得黄老师一家足足吃了一个星期剩菜,又害得陈老师在下个星期天又为我们重做了一桌同样丰盛的宴席!
若按世俗的看法,主讲教师在电大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的知名度随着电视屏幕、电台广播,覆盖了全国每一个角落;他们若“移驾”外地,无不是前呼后拥。但黄老师对我们几个普普通通的小编辑、小教师如此以诚相待,礼遇有加,除了一点声气相通的真性情外,也不好做别的解释。
有一次,我与黄老师同赴重庆开会,回来时走三峡。船到武昌,会议接待结束,余下的回程就靠自己了。我被委派护送黄老师回京。谁知一路上,却处处受黄老师呵护,倒不知是谁护送谁了。为了赶时间,我们在车站买了两张硬座退票。黄老师把我在巴县购置的凉席扛在肩上,穿过横七竖八的铁轨,登上闷热嘈杂的硬座车厢。在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酸气味,几乎令人窒息的车厢里,难有睡意。整整一宿,我们都是在聊天中度过的。黄老师对我讲了他的经历,讲他建国之初如何从福建参军,开始接触社会,又由部队考上北大,如何历尽千辛万苦进京读书;“文革”中又是如何躲进小楼,远离运动尘嚣,独自读书治学的。黄老师还鼓励我,事业上要有方向,不能随波逐流。要发挥自己的优势,争取在一两个方面有所突破。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会忆起那个难以忘怀的不眠之夜:列车在黑暗中的北方大地疾驰,在拥挤着底层百姓的末等车厢里,一个初踏社会,对未来充满憧憬又有几分迷茫的年轻编辑,聆听了一位睿智学者,她所尊重和信赖的老师的一番肺腑之言。可以想象,这对她未来的道路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80年代初,黄老师出版了专著《赵树理研究》,尝试运用各种现代研究方法来研究中国文学的“土特产”。这本颇有新意的书引起我的很大兴趣,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这是我最早写书评的尝试,为以后大量的书评写作和结集打下了一个基础。
后来,黄老师又相继出版了几种很有影响的学术专著,他的著作被国内大学文科普遍采用,也被韩国、香港、东南亚一些大学作为教材。同时,黄老师始终坚持对研究方法的探索,他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就是这方面的硕果。
黄老师的学问了得,又具有狷介耿直的个性,不随流俗,特立独行。在与黄老师的交往中,有几件小事,使我对他的个性印象颇深。一次是从重庆回来不久,我给他写信,寄去几张此行的照片。黄老师回信,却不客气地批评了我:作为编辑,字写得太潦草,而且照片的边都没裁齐(那个时候是自己用简易的放大机洗照片,裁刀也是自制的)。乍一看这些批评,我心里还有几分委屈,但仔细一想,黄老师说的不正是我的弱点吗?粗心、马虎是编辑的致命伤,难得黄老师直言提醒。从此我给作者写信,再也不敢信手乱涂了,并且在改稿、校对,甚至叠信封信这样的小事上,也时时提醒自己,要细致再细致,别再让“黄老师”们抓到毛病了。
前两年,我尝试写些散文,得到一些好评便得意起来,兴致勃勃地挑了几篇给黄老师寄去。谁知黄老师回信,不但没有赞扬,反而将我教训了一通。他说有些事情,自己觉得有趣,别人看来不一定有趣;还说有些事,最好让它们沉淀几年,像老酒那样沉郁发酵了,才能写出味道。我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但冷静再思,觉得黄老师的逆耳忠言,恰恰点中了我散文“肤浅”的要害。我写东西多急就章,缺乏精雕细磨,当然难出精品。这种苦口的良药,黄老师还给我吃过几次。若不是我与黄老师有较长时间的交往和一点相知之谊,若不是我还有点自知和自省之明,换一个人也许面子上会挂不住的。
我常想,黄老师真可算是严师、诤友。人们都爱听好听的话,但从那些由衷或不由衷的赞美之词里又能得到多少益处呢?人的一生中,又有几个人能像黄老师这样真率、坦诚地对你说话呢?
当然,黄老师给我更多的还是正面的关心和鼓励。多年后再看我写的散文,黄老师说:“唔,越写越好了!”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85年我得了儿子后,黄老师来信贺“弄璋之喜”,并说“心远”这个名字太出世,也许将来孩子喜欢入世呢!89年那场风波前后,以及后来我在美国逗留的一段时间里,都与黄老师保持着通信联系。在我最迷惘最寂寥的日子里,黄老师给过我很大的精神支持。
1986年黄老师调到了中山大学,每次来京,我知道了就去看他,十年中也不过见过五六次;每次见到黄老师,都会有一种岁月如流的感觉。用杜甫的诗句来形容就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如今黄老师已是名教授,博士生导师,“岭南学派”的倡导人和领头人。他风度潇洒不减当年,但白霜也悄悄染上了他的双鬓。
前年元旦,黄老师来京。正巧我供职的出版社要再版《名家析名著》丛书,而黄老师是其中《张爱玲名作欣赏》的主编,我是责编。于是,我就抓这个时机与他签修订再版合同。这本书,是整套丛书中最受读者欢迎的一本,这得益于黄老师深厚的学术功底与高明的编书艺术。编事谈完,黄老师和我一起到天安门广场,在历史博物馆的“香港回归倒计时牌”前拍照;接着,又沿着长安街,漫步来到西单大木仓胡同的“忆苦思甜知青大杂院”。黄老师用比吃粤菜还贵的价钱,请我吃了一顿有野菜贴饼子大碴子粥的特色年饭。
在千家万户张灯结彩鱼肉海鲜迎新年的夜晚,我们在这有几分冷清的北京大杂院,品尝着中国特有的知青文化,也体验了一种远离尘嚣的意境。就是在这个夜晚,他对我说,他要写一部回忆录。这本书也许一时不能出版,但一定是说真话的!
今年初夏,我和一些大学、出版社的同仁应黄老师之邀,去广东参加“20世纪中国文学研讨会”,亲眼看到了黄老师在广东乃至岭南学术界的崇高地位。回京途中,我与同行的北大商金林老师说起,为了安排好会议和我们这些代表的生活,年近花甲的黄老师亲自跑前跑后,真是于心不忍。商老师说,其实我们来了,黄老师心里很高兴。先生很念旧,有朋自北方来,这都是真性情的流露。
话题似乎扯远了。作为曾受黄老师提携的“准弟子”,此刻我只想双手合十,向南遥祝:愿亦师亦友的黄修己先生,拥有一个健朗、快乐的晚年!
写于1996年
加载中,请稍候......